金顺起始仍把失利的主要原因归罪于冯桂增身上,后见刘锦棠拿出了罗长佑的证词,口气这才软下来,但仍不承认攻取玛纳斯南城是他的军命,强调是前锋统领额尔庆额、冯桂增与徐学功三人贪功轻进造成的。
金顺最后把刘锦棠请进秘室,改容说道:“毅斋老弟,攻取玛纳斯南城失利,亦非老哥所愿,也出老哥意外。如今恭王十万火急追究原因,左爵相也在肃州让老哥从速据实禀报,老弟又受老爵相委派赶到这里查问此事,现在想来,动静是让老哥闹大了。这件事,如果老弟据实向爵相禀告,老哥头上的乌纱不保倒在其次,进规南路的师期恐怕就要延后。”
刘锦棠小声问道:“都护大人,额尔庆额、冯桂增、徐学功要攻取玛纳斯南城这件事,事先您老究竟知不知道呢?”
金顺抚须说道:“毅斋老弟,老哥可以指天发誓,这三个混蛋要围攻玛纳斯南城,事先并没有禀告于我。老弟试想,额尔庆额只有两营一起马队,冯桂增所部虽有两营步队两营骑队,但两营步队和骑营并没有跟上,而徐学功也只有两营骑队尚欠一起,三个人加起来才这些人马,老哥怎么敢同意让他们去取南城呢?”
刘锦棠笑一笑没有言语,却顺手从袖管里摸出一张兹文道:“本官已见过徐学功军门,这是徐军门交给本官的一道行营兹文,上面有您老的命令。您老命令徐军门,逼近玛纳斯城垣,相机攻取。下面盖有您老的帮办新疆军务的紫花大印。”
金顺接过兹文,只看一眼,便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老哥怎么想不起来呢?——徐军门还说过什么?”
刘锦棠长叹一口气道:“都护大人,官军孤悬塞外,加之地形不熟,敌众我寡,最忌轻举冒进。我各路人马合成一路,能战者也不过五万余人。稍一不慎,就将出现不测。此次攻取玛纳斯南城失利,固属额尔庆额、徐学功、冯桂增等人贪功所致,但都护本人也非毫无责任。都护赶到南城城垣后,见官军失利,也不问情由,先责怪徐学功救护不力,又将他头上的顶翎摘去,这件事做得就有欠妥当。”
金顺被说得满面通红,低头连连说道:“老弟所言极是!老哥也是一时气极。
这件事,还望老弟在向爵相禀报的时候周全一二。”
刘锦棠很快将访查的情况具实函告左宗棠,同时也捎带了几句替金顺开脱的话。
病中的左宗棠接到刘锦棠信函的当日,即把文案传到榻前,有气无力地口述了《查明袭攻玛纳斯城失利确情》一折。
左宗棠在折中这样写道:“兹据刘锦棠查复:……额尔庆额、冯桂增等与徐学功议攻玛纳斯城,原约二十九日会师进攻,并未明定时刻。嗣额尔庆额、冯桂增两营于先夕寅刻麾马队前进,徐学功先期未接函牍,无从悬揣。迨二十九日,徐学功率所部前进,行近玛纳斯城,见官军已败出城外,救援不及,收队回防。冯桂增因护救额尔庆额,身带重伤数处,不能行动,旋被贼拥入城中,极口骂贼,致被戕害。两营阵亡员弁兵勇人数,查与额尔庆额及都司冯以和等前报相符。此次致挫之由,经刘锦棠逐加访察,参以舆论,实因额尔庆额等轻进贪功所致。”折子接着写道:“臣维额尔庆额、冯桂增袭攻玛纳斯城,事前未及咨商金顺详为布置,贪功轻进,以致偾事。既经查明确实,相应请旨,将凉州副都统额尔庆额交部议处,以为贪功轻进者戒。总兵冯桂增此次战败被戕,实由额尔庆额怂恿所致。该故员平日勇锐无前,迭着战绩;此次业已登城,因贼已警觉,嗾党死斗,众寡不敌致败;当额尔庆额受伤时,冯桂增奋力救护,以致迭受重伤,率被拥去,骂贼捐躯,既于大节无亏,而于额尔庆额尤称无负,可否赐恤之处,出自天恩。徐学功救护不力,业由金顺摘去顶翎,嗣带队随同金顺围攻玛纳斯城,尚属出力,应请免其再议。”
从折中看出,左宗棠听从了刘锦棠的建议,为保全金顺,把玛纳斯失利的责任全部推给了凉州副都统额尔庆额。
表面看来,额尔庆额的这个黑锅替金顺背得有些冤枉,但从全局考虑,为了能使金顺尽职尽责地镇守北路,又不得不如此。
左宗棠在肃州拜折的同时,伊犁将军荣全也在自己的大营背着金顺、刘锦棠等人秘密拜发了一折。该折一为自己邀功,请朝廷赏戴其双眼花翎,一为麾下出力员弁请赏。
荣全私下以为,无论攻取玛纳斯南城失利的责任在谁,他助攻总是没错。左宗棠不为他请功,金顺亦不为他邀赏,他只能自己为自己向朝廷表表功劳。
此次收复玛纳斯南城,荣全决定好好地露一下脸。
左宗棠拜折不久,又接到刘锦棠密函一封。
刘锦棠在函中称:“奉委到金顺大营后,访查玛纳斯失利原因的同时,亦发现金顺所率各营缺额太甚,疲弱过多,名为四十营,实不足二十三营,若再裁去疲弱,实不过二十营。”
刘锦棠接着写道:“金顺所部冒称四十余营,每年应得正饷二百六十余万两,全赖关内筹措,一旦军饷不继,该军此后情形,实有不堪设想者!若及时裁汰疲弱,将能战之员归并成二十营,所余饷额,不仅能解老湘、嵩武各军断饷之忧,于开屯、采粮、枪弹、火药、马干、驼干等项,亦有补充。如此办理,于关内、关外均有裨益。”
刘锦棠最后建议:“为全疆长远计,北路官军各营裁汰下来的冗员可就地安置,给地给种并代购农具等物,大行屯垦。”
左宗棠对刘锦棠的来信会同幕僚讨论了五天,一致认为可行,于是又着文案紧急跟发一折曰:《请裁汰北路征军折》。
折曰:“窃维玛纳斯南城既克,北路一律肃清,官军方图下兵南路,扫荡而前,北路所宜筹者防,南路所宜筹者剿,大致判然。”
折子接着谈了剿军与防军的区别之后,又写道:“总计南路征军,刘锦棠由乌鲁木齐南进,马步约二十九营;张曜自哈密西进,马步共十五营有奇,为一支;徐占彪自巴、古之间西南进,马步五营有奇,为一支。统计不过四十余营。”
折子至此,笔锋随后一转:“北路金顺所部二十余营及接统景廉所统十九营,按照步队每营五百人、马队每营二百五十骑核算,人马之数较南路征军约略相等。
除伊犁尚未收回不计,以驿站程途计之,则北路较南路缩二千里有奇。兵之可议减汰,一也。北路景廉所部先本三十余营,金顺接统挑存十九营,合之金顺旧部及新增马步二十余营,为四十余营,不为不多矣。月饷多至二十二万两,较之刘锦棠现统各军饷银多至十二万两有奇。而势力未能一律。如非分别汰减,任其虚糜,弱者与壮者、勇者与怯者同一缺饷,何以鼓舞群情,收战胜攻取之效?饷项以积欠而愈薄,兵气以缺饷而愈疲,将何以战?何以守?且恐因循日久,患有不可胜言者!兵之急宜减汰,二也。金顺所部四十余营,步队照五百人一营、马队照二百五十骑核算,现存实数缺额太多,难以复按。若就现在实数裁汰疲弱,归并成营,勇丁得有的饷,自期翕服。其娶有妻室,愿留口外者,准其酌借牛力、籽种,拨荒绝无主地亩,令其承垦,秋后以粮抵还,仿古徙民实边之意,而无其劳费。近时古城、巴里坤屯垦办法,多用汰遣客军,适值岁稔价平,屯丁获利,此薪粮倍蓰,人情乐趋,即其明验。其空缺之营哨各官及汰遣之勇丁愿留口外者,亦准一律安插,非徒节饷,亦可实边。此时行之,事尤易举。兵之应及时减汰者,三也。”
左宗棠提出三点金军必须裁汰的理由:一为裁汰之后“人马之数较南路征军约略相等”,二为“如非分别汰减,任其虚糜,弱者与壮者、勇者与怯者同一缺饷,何以鼓舞群情”,三为“其空缺之营哨各官及汰遣之勇丁愿留口外者,亦准一律安插,非徒节饷,亦可实边”。
折子最后恳请朝廷拨部款四十万两白银作为金顺所部裁汰之费。
两月后,圣旨陆续递进肃州与关外金顺大营。
一旨曰:“左宗棠奏查明官军袭攻玛纳斯城轻进失利情形一折……凉州副都统额尔庆额、总兵冯桂增与统领徐学功议攻玛纳斯城,原约二十九日会师进攻,并未明定时刻,额尔庆额、冯桂增两营先进失利;迨徐学功率所部前进,官军已败出城外,救援不及。额尔庆额并未咨商金顺详筹布置,贪功轻进,咎有应得,着交部议处;冯桂增身受重伤,骂贼捐躯,着交部议恤。余着照所议办理。”
朝廷总算给了左宗棠一个面子,同意将“贪功轻进”的额尔庆额“交部议处”,同意将战死的冯桂增“交部议恤”。
接旨的当日,金顺将所摘之徐学功顶翎发还给徐学功。
徐学功嘴上不说什么,内心却对金顺十分看轻,人后骂金顺是狗娘养的。
当日回营,徐学功给左宗棠和刘锦棠各发了一封致谢信,信里流露出改隶老湘的愿望。左宗棠、刘锦棠分别去信好言抚慰之。
接旨的当日,凉州副都统额尔庆额在自己的中军大帐大骂金顺道:“金和甫个老王八!本官要同你到太后面前去打官司!”
额尔庆额一连气愤了几天,气尚未平,第二道圣旨又到了。
肃州的左宗棠抱病接旨,关外的金顺会同荣全听宣。
旨曰:“前据左宗棠、金顺奏官军攻克玛纳斯南城大概情形,兹据奏详陈战状,请将出力阵亡各员弁分别奖恤一折。官军于本年六月间攻克玛纳斯北城后,南城贼党负隅抗拒。金顺亲率所部兵勇进剿。”
圣旨随后描述攻城经过及刘锦棠派兵助攻等事,最后才道:“……左宗棠运筹决胜,调度有方,深堪嘉尚。金顺督率各军,奋勇剿贼,懋着勤劳,着加恩赏戴双眼花翎,并赏给云骑尉世职,以示优异。其余出力阵亡各员,均着照所请奖恤。钦此。”
金顺无过有功,不仅被赏戴了双眼花翎,而且还赏了个云骑尉世职,内心自是欢喜异常。
接旨毕,荣全一边向金顺道喜,一边却暗自想道:“本将军的双眼花翎,大概也在这几日来到。若同时再赏个云骑尉世职,那可真是好上加好了!”
当日,金顺留荣全在营,大排酒宴,上下同庆。
额尔庆额气上加气,只坐在自己的大帐里,坚辞不出。
金顺与额尔庆额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越十日,第三道圣旨分下到肃州与关外。
旨曰:“前据左宗棠、金顺驰奏克复玛纳斯南城大概情形,兹复据奏陈详细战状;并左宗棠奏减汰北路征军,请拨部款及规画南路情形各折片,本日已明降谕旨宣示,特予金顺等优奖,出力阵亡各员照请奖恤矣。现在北路一律肃清,各城防守事宜自应妥筹布置。金顺一军为数不少,现值饷需缺乏,必须汰弱留强,庶军士不至饥疲,驱乘可资得力。左宗棠请拨部款四十万两作为金顺所部裁遣之费。惟部库需用浩繁,亦形支绌。本日已谕知户部拨给银二十万两,并将各省欠饷催令拨解矣。金顺俟拨款解到,即着将所部各营分别裁汰归并。其遣撤之兵,亦当妥筹按插,毋任滋事。刘锦棠、张曜等军规取南路,现值冬令严寒,大雪封山,未能进发,只可暂时休息。一俟春融冰泮,即着饬令各军,鼓勇前进,迅扫逆氛,廓清疆圉。前因荣全不候谕旨,遽赴玛纳斯城助剿,殊属冒昧,已谕令折回塔城。其所奏请将出力各员奖励,未免过优;双眼花翎,尤非臣下所得擅请。所有荣全原折单各一件、片三件,均着抄交左宗棠、金顺复核,另拟具奏,再降谕旨。”
圣旨先着令金顺所统各营“必须汰弱留强”,又同意刘锦棠“暂时休息”之议,但接下来,却对荣全大加申饬。圣旨先责备荣全“不候谕旨,遽赴玛纳斯城助剿”是“殊属冒昧”,又斥其“所奏请将出力各员奖励,未免过优,双眼花翎,尤非臣下所得擅请”,命左宗棠、金顺接旨后重新复核,另拟具奏。
旨未宣完,金顺脸色顿白,荣全更是气得浑身乱抖,脸色铁青。
传旨差官刚离开大营,荣全便冲金顺大叫道:“金都护,本爵助攻玛纳斯南城,难道不是您老发的函文吗?——如今怎么倒成了‘殊属冒昧’?不是本爵来得快,没有刘毅斋派过来的几营人马,南城能下吗?您的头上又怎么能戴上双眼花翎!不行!本爵是一定要把事情的原委同上头讲清楚!”
金顺见荣全气得胡子乱抖,忙陪出一张笑脸说道:“荣侯息怒,荣侯息怒。侯爷,您老适才所讲的话,都包在下官的身上,下官为侯爷的头上也保上一顶双眼花翎就是了!”
荣全气愤地说道:“本爵是我大清国堂堂的袭侯,在乎这两眼花翎毛吗?本爵气就气在,你身为军务的帮办,不该把功劳全揽在自己的头上!——好像关外各路人马当中,除了刘毅斋,就是你能!——你真能吗?你对上头口口声声报称四十营人马,你真有那么多吗?你以为本爵迟迟不回塔城在这里干什么?就是在替上头清点你的人马!”
金顺仍旧陪着笑脸说道:“侯爷言重了!言重了!下官的心里清清楚楚,有侯爷罩着,下官在这里才能吃碗安稳饭。”
荣全道:“你知道就好,我今儿就离开这里回塔城等圣旨,你看着办!”
荣全愤愤地走出大帐。
金顺一个人呆了半晌,忽然拿过随旨下发的荣全所上各折片,三把两把撕成碎片,往地上一丢,口里大骂道:“混帐王八蛋!你仗着祖宗的那点余荫在本官面前耍威风!——你想戴双眼花翎?下辈子吧!——呸!”
金顺当晚给醇王写了封密信,很是说了几句荣全的坏话,金顺希望醇王能在太后面前说上句话,把荣全调离新疆,省得他在自己面前乱发酒疯,影响稳定大局。
圣旨果然不久颁下:“荣全久历边关,劳苦功高,着进京任职;实授金顺伊犁将军;乌鲁木齐都统暂着成瑞署理。”
荣全接旨不久即同金顺办了交接,然后便带着眷属及部分随员,离开新疆进京。
荣全到京不多几日,即被实授护军统领,不久又改授右翼前锋统领,圣恩如旧。
金顺与成瑞交割后,即开始很不情愿地对麾下各营大行裁遣、归并等事,刘锦棠、张曜各军则全面进入筹粮、置办冬衣等休整时期;在肃州的左宗棠则利用这个时机,抓紧向关外转运军饷、粮食、军火等物,为来年开春规取南路做着准备。
此时此刻,居住在南疆阿克苏王城豪华宫殿里的阿古柏在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