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叹了口气道:“我现在也弄不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官军围攻玛纳斯失利,死伤挺重。金和甫说,是冯桂增想贪全功造成的。等左季高的折子一到,又好像另有原因。”
景廉故作聪明地说道:“王爷原本是愁在这里,下官以为这倒是个好解决的事情。”
恭王一听这话,不由歪起头来盯了他一眼道:“你倒是说说看。”
景廉便道:“王爷容禀,下官以为,给刘毅斋下道圣旨让他就近访查一下不就行了?或者让刘毅斋把冯桂增召到乌鲁木齐直接询问也可,王爷以为如何?”
恭王用鼻子哼了一声道:“你呀,说得倒轻巧!如果冯桂增还活着,就不会有这么大的麻烦了!”
宝鋆这时已将两篇折子看完,此时正眯着眼睛想着什么。
恭王冲着宝鋆说道:“佩蘅,你说说看。”
宝鋆从深思中醒来,说道:“王爷,您老是怎么个主意呢?西太后又是怎么个主意呢?”
恭王说道:“本王以为,金和甫的话是靠不住的,争功的恐怕不是冯桂增,倒是他金和甫。金和甫是乌鲁木齐都统,又是帮办新疆军务大臣。左季高没有荐他做出关各路人马的统帅,而委了刘毅斋,他心里一直有气,总想干件大事出来给人看。”
宝鋆小声问了一句:“王爷,西太后怎么说?”
恭王叹一口气道:“西面能怎么说!还不是听了金和甫的一番话!”
景廉这时道:“王爷,西太后这么做或许有道理。冯桂增毕竟是死了的人,朝廷总不能不看活的看死的!佩蘅,您老以为呢?”
宝鋆笑道:“您老倒是会问!——王爷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下官还能说什么呢?不过呢,下官倒是以为,不管金和甫与左季高孰是孰非,玛纳斯终归是拿下来了。其实啊,不知王爷对左季高近来上的几个折子留意没有,左季高啊,也在和金和甫斗气!”
恭王忙问一句:“你指的是哪些方面?”
宝鋆道:“额尔庆额上日给下官来信讲,左季高对金和甫凡事不与他相商而是直接上折一事,极其不满。左季高常对身边的幕僚讲,现在督办新疆军务有两个钦差大臣,一个是他左季高,一个便是金和甫。”
景廉忙插话说道:“左季高这话可是说得太过了。金和甫是乌鲁木齐都统,又是新疆军务的帮办大臣,金和甫遇事上奏朝廷这并无不当。左季高这么说明显的是在揽权,他晋伯还不满足,他这不是要辜负圣恩和王爷对他的爱护吗?”
恭王叹口气道:“你们两个呀,话又扯远了。西面昨儿把我叫了去,想革掉左季高头上的伯爵,以示薄惩。西面在气头上说的话我们自然不能太当真,但也总要想个办法出来才行。设若理在金和甫一边怎么办?理在左季高一边又怎么办?我们都要先拿个办法出来呀!”
宝鋆忙道:“王爷,您先说说您是怎么个主意。”
景廉也道:“是啊,大主意总要王爷来拿才是。王爷怎么说,我们怎么办就是了。”
恭王道:“不瞒你们两个,攻取玛纳斯失利这件事,错在金和甫而不在左季高。如果西面硬要袒护金和甫捏左季高的错处,你们两个可要把话同西面讲清楚。
刘毅斋听左季高的,他不可能受金和甫的摆布。金和甫一贯有争功的毛病,还好闹意气。新疆眼下只是北路有了眉目,南路怎么样?还是个未知的前程。”
宝鋆忙道:“王爷只要端出了盘子,下官争上两嘴也就是了。王爷的意思已明白,新疆现在还离不了左季高。”
恭王知道宝鋆嘴上虽然说得漂亮,但他一站到朝堂之上的时候,十回定有九回出现反复,便就把眼望住景廉,看景廉的态度。
景廉却沉吟了半晌才道:“西太后究竟是怎么个主意呢?不摸准西太后的心思,到了朝堂之上,有些话怎么说呢?设若西太后打定主意要革掉左季高的爵位,我们不是眼瞅着往钉子上碰吗?——王爷,说不准西太后对新疆真想换帅呢!”
恭王长叹一口气道:“设若西面真想换帅,这新疆可就完了。金和甫这个人,他哪是做帅的材料啊!为了新疆,我大清国已累计筹借洋款近千万两白银,这还不算完。现在又要换帅,这不是胡闹吗?”
宝鋆与景廉互相看看,都把头低下去,各人思谋各人的算盘。
恭王无可奈何,只好把二位军机礼送出府门,跟手又把礼部右侍郎潘祖荫请了过来。
潘祖荫进府不久,军机大臣沈桂芬与李鸿藻也相继乘轿赶到这里。
(第三节)
金都护赏戴双翎
除伊犁外,新疆北路被官军全部收复。
朝廷赏赐功劳最大的刘锦棠骑都尉世职,却把双眼花翎颁给了金顺。金顺成了关外各官中得重奖的人。
接罢圣旨,额尔庆额愤怒了,荣全也气红了眼睛。
恭亲王是道光皇帝的第六子,是醇亲王的六哥,咸丰皇帝异母弟,人称“鬼子六”。大清国在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北京条约》订立后,能专门为办理洋务及外交事务而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就是在他和文祥的努力并奏请下由咸丰批准的。
客观地说,在当时的所有主事王爷当中,恭王是最有见识的一个。恭王思想活跃,敢破祖宗规矩重用汉员。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一批汉员能够中流砥柱、成为一代巨擘,与恭王是有着直接关系的;清王朝能够在衰败时一度出现中兴局面,也有他的功劳在内。
两宫听政初,恭王还是很被慈禧太后看重的。恭王定的一些事情,不管对否,慈禧太后都很少驳复。如此一来,恭王渐渐就有些忘乎所以,做事也开始有些跋扈。
同治四年(公元1865年),慈禧太后眼见恭王朝纲独断、不可一世,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罢去加在恭王身上的议政王等一切职务,命其在王府面壁思过,让恭王威风大扫。不久,恭王虽然在曾国藩、潘祖荫等一班大臣的呼吁下重入军机和总理衙门,但头上的议政王封号还是被慈禧太后罢黜了。经此一劫后,恭王就再不是以前的恭王了,由“鬼子六”变成了“傻子六”。清朝祖制,皇帝冲龄,皇太后可以听政,但太皇太后却不准听政。同治皇帝宾天后,慈禧太后为了能继续把持朝政,免做太皇太后,她不为无后的同治皇帝寻找儿子,却把醇王四岁的儿子载湉过继给了咸丰皇帝为子,由载湉承袭大统。这就是现在的光绪皇帝。
醇王原本在慈禧太后的眼里是无足轻重的,但自打小载湉进宫后,醇王一夜之间由无足轻重的一般王爷变成了举足轻重的帝父,身价自然也就不一样了。慈禧太后开始拿醇王来压恭王,人前人后说了不少“醇王听话,老实厚道”这样的话,弄得恭王整日夹着个尾巴做人。
但依恭王的性格与治国的经验,他是不会甘于做“傻子六”的,偏偏慈禧太后也是个轻易不肯认输的人,针尖对着麦芒,这就使得他们叔嫂之间的关系极其紧张。
恭王的处境一日难比一日,军机处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领班大臣的地位时时受到挑战。恭王想重振雄风,可惜慈禧太后不给他机会。
恭王现在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到光绪帝亲政以后的日子。
但光绪帝刚刚六岁,何时亲政,能否如期亲政,都还是未知数。
第二天早朝,醇王奕譞第一个奏事,讲的是神机营的两件事情。
恭王第二个奏事,讲的自然是玛纳斯失利的事。
恭王话刚讲完,贝勒奕匡便出班奏道:“禀太后,奴才以为冯桂增不同金顺招呼,擅自向玛纳斯冒进,造成我官军四营受创,冯桂增虽死仍不抵过。左宗棠身为督办钦差,不问情由,只凭故里之情便为冯桂增请恤邀赏,实属不顾大体,藐抗国法。为正国体,冯桂增之过失应严加追究,左宗棠也应交部议处。”
醇王奕譞这时也奏道:“禀太后,奴才也想说几句话,请太后恩准。”
慈禧太后点头说道:“你说吧。我和皇上听着呢。”
醇王便跪下道:“禀太后,奴才深知,现在出关各军兵员原本不足,朝廷正在续调人马出关。姓冯的孤军冒进,竟然一下子损失掉四营近两千人马,使关外的兵力更加不足,造成进规南路的时间不得不延后。”
慈禧太后见醇王说起来没完,不由摆了摆手打断道:“你究竟要说什么呀?”
醇王忙磕头道:“请太后恕罪,奴才是说姓冯的应该治罪,左宗棠也要严加治罪。祖宗创下这份基业不容易呀!”
醇王话未说完,已是莫名其妙地抽抽答答哭起来。
各王大臣均暗暗发笑。
慈禧太后不耐烦地说道:“你们两个都下去吧。恭王啊,你说说看,左宗棠不问情由便上奏为冯桂增请恤,他做得究竟对不对?祖宗家法还要不要讲?”
慈禧太后着实厉害,她绕开冯桂增是否冒进一事不问,单问左宗棠为冯请恤一项,而且拿祖宗家法说话。
恭王硬着头皮跨前一步,沉吟了一下答道:“禀太后,臣以为,左宗棠奏请为冯桂增请恤这件事,朝廷还需进一步查明。臣大胆以为,左宗棠受皇恩颇重,亦识大体,他现在为冯桂增请恤,肯定有他的道理。请太后明察!”
恭王说完这话,有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宝鋆与景廉。
宝鋆与景廉二人,眼睛却直管望着前方,一点讲话的意思也无。
潘祖荫这时跨前一步说道:“禀太后,微臣有几句话要说,请太后恩准。”
慈禧太后冷冷地说道:“潘祖荫哪,你有话就说吧,咱们今儿索性都把话说明白。”
太后的话里明显带着气。
潘祖荫不管这些,只管奏道:“太后容禀,微臣以为,恭王适才所言极为有理,何况我朝立国百年,讲求的是立功者奖伤亡者恤。不管冯桂增是何种缘由阵殁,他临阵不屈应是不争的事实。左宗棠久读圣贤之书,又熟知我朝律法,该大臣督兵以来,从无滥保过一人,颇识大体。现在新疆北路刚平,对南路尚未进兵——”
慈禧太后忽然打断潘祖荫的话,大声道:“潘祖荫啊,你讲的这些我都懂,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你先下去。宝鋆呐,你来说说看。”
慈禧太后不顾情面地把潘祖荫斥退,显然是对同治四年潘祖荫为恭王上疏的事心怀遗恨。潘祖荫心知肚明,怏怏退下。
宝鋆这时抢前一步,未及说话,竟然当先一阵咳嗽,咳得满堂皆惊。
慈禧太后见宝鋆咳起没完,不由惊道:“宝鋆,你这是咋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咳就咳起来了?”
慈安太后也道:“咳得这么厉害,怕是撞着什么了吧?”
慈安太后怀疑宝鋆不是撞了鬼就是招了邪,除此以外,她想不到别的上面。
宝鋆扑通跪倒,一边咳一边磕头。
慈禧太后无可奈何,只好挥手退朝。
这个早朝,生生让宝鋆给搅了。
退朝的当日,潘祖荫便打发快马给肃州的左宗棠递快信一封,恭王亦让家人骑了快马飞奔肃州,请左宗棠从速派员查明攻取玛纳斯南城失利的真正原因,快速回奏;同时,恭王又给金顺发去兵部火票一份,着金顺速将玛纳斯南城失利的真正原因向左宗棠禀报,不得越级上奏,否则从严查办。
就在当晚,慈禧太后又将恭王召进宫去,提出要改授金顺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左宗棠仍以大学士陕甘总督为关外各军筹款办粮。
慈禧太后这样说道:“无论怎么说,金顺都是咱自己人,左宗棠现在肃州,金顺就在新疆。改授金顺钦差大臣,就算与俄国交办起伊犁的事情,也省却了诸多麻烦不是?金顺的身体比左宗棠好,又久历边关,办起事来有经验。听奕譞讲,英国人和俄国人都愿意与他办事。”
恭王一愣,至此方知道太后执意要拿左宗棠的不是原来却是他这个七弟给太后出的主意,不由边思考边答道:“回太后话,金顺在京师做骁骑校尉时,就因爱闹意气被参领参过一本。金顺其人,比较骁勇但不通韬略,加之性情急躁,与部属多有不和。荣全和额尔庆额都对他存有意见。何况,各路人马出关以后,立功最多的是老湘军统领刘锦棠,而不是金顺。如果授金顺钦差大臣督办全疆军务,刘锦棠定然不服。臣下朝后,已打发快马去给左宗棠与金顺发函过去,让他们从速据实奏报攻取玛纳斯失利的原因,不得隐瞒。请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想了又想,只好说道:“那就等左宗棠的折子到后再说吧。”
恭王当日回府,不由暗自骂道:“老七这个人,真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什么都不懂,还什么事都掺和!事关全疆大局,督办钦差能想换就换吗?
真出了事,谁能担起这个责任!”
醇王奕譞为什么给太后出这么个主意呢?原来,就在两月前,驻守伊犁的俄国最高军事首领禀承俄七河省省长科尔帕科夫斯基之命,派人赠送给金顺和阗玉一块,请金顺上奏朝廷,讲明只可与俄国为友,却不可视俄国为敌,让金顺劝阻朝廷暂不向伊犁进兵。金顺思虑再三,只好把美玉派人进京送给醇王,并附言说出俄人的意图,却没敢给朝廷上折。
醇王对金顺印象不深,但对金顺送过来的美玉却印象极深。他找行家对这块玉看了看,据行家说,这块玉是活玉,已通了灵性,可惜是块公玉,如果能把与其相匹配的那块母玉寻到手,那当是稀世之宝。
醇王闻听大喜,便开始利用每一次机会在太后面前给金顺说好话,太后的心思这才活动起来。
依醇王的混蛋逻辑,只要金顺成了钦差大臣,再去替他寻找那块母玉自然要省事得多,他手里的这块公玉也就不会落单了。至于金顺出任钦差大臣后全疆能否如期收复,醇王却想都没有去想,他现在满脑子想的是他手里的那块落单的公玉能否如期寻到娘子。
左宗棠收到潘祖荫和恭王的信后,当夜便旧病复发,但他仍强撑着精神给刘锦棠发密函一封,委刘锦棠赶赴玛纳斯南城,会同金顺,快速查明攻取玛纳斯南城失利的原因及冯桂增战殁的经过。
刘锦棠接到左宗棠的信后,虽然明知道此次攻取玛纳斯南城过在统兵之金顺而不在攻城之各员,但为了能给左宗棠一个清楚的交代,也只好轻骑赶往玛纳斯金顺大营,向金顺亲自探询攻城的经过及冯桂增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