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也没想到关外却突然有此变故。按着他原来的设想,新疆北路把守各城的都是阿古柏的偏师,只要清军不主动发起进攻,他们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莫非阿古柏带着主力部队由南疆秘密到了北疆?
左宗棠反复思虑了半夜,仍不得其解。
第二天一早,为了不耽误金顺出关,左宗棠先把麾下各营的粮草全部集合起来运到玉门关,然后派快马传知金顺整旆出关,速赴哈密救援。
考虑到各营大半尚在陕西、宁夏一带征战,左宗棠决定先命在镇番休整已达两月的广东陆路提督河南嵩武军统领张曜所部步队十二营、马队两营,尾随金顺出关。
左宗棠派出的快马赶到金顺大营时,金顺却正在亲兵的护卫下,骑着快马飞速赶往兰州。一见左宗棠的面,金顺施了个平行礼,接着便又是摇头又是跺脚,还把眉头皱起老高。
左宗棠请金顺落座,又让人摆上新茶,这才问道:“金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金顺说道:“急死了,我是真急死了!——眼下便出关肯定是不行了!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将军、都统地位与总督大致相同,见面的礼节自然也是平行的。
左宗棠一愣:“金大人,您老莫非没有接到圣谕?”
金顺:“就是因为接到了圣谕,我才急着来见您老的。您老有所不知,敝将接统过来的那几营成禄的人马,不仅缺枪少炮,而且不听调遣。听说要出关,当天就逃走七十余人。制军您说,这样的军兵我敢带出关吗?”
左宗棠大吃一惊:“裁汰,赶紧裁汰!——巴里坤、哈密形势危急,耽搁不得呀!”
金顺一脸苦相:“裁汰也需要一定时间哪!——敝将匆忙赶来这里,就是要和您老打一商量——您老能不能先从别的营抽调些人马先出关?”
“这?”左宗棠惊讶地张大嘴巴:“您是说,眼下出不了关?”
金顺两手一摊:“成禄留下的那几营要裁汰一些,之后呢?还要挑募补齐,进行严格操练。您老算算,这得需要多长时间哪?恐怕最快也得三个月啊。”
左宗棠低头想了想:“看样子,张朗斋需要提前出关了。”张朗斋就是嵩武军统领张曜,朗斋是张曜的字。
一听这话,金顺大喜道:“只要张朗斋提前出关,巴里坤、哈密肯定能解围。
制军大人,我现在就回大营办理裁军的事。一有眉目,马上出关,绝不耽延!”
左宗棠:“金大人,您老恐怕得给朝廷上个折子吧?”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金顺前脚离开兰州,左宗棠后脚便派出快马,以军情急迫,饬命张曜所部提前出关赶往巴里坤、哈密救援。
快马离开兰州后,左宗棠马上把饶应祺传进签押房,命其拟折一篇,以“军情紧迫,金顺一军整理需时”为由,奏请张曜提前出关“救援”。
折曰:“关外军情紧迫,金顺一军整理需时,臣自当遴派劲旅出关,以资臂助。惟肃州甫经克复,各军劳乏过甚,损折亦多,亟需整理。现正拟酌量汰撤,稍节虚糜。若于各营中零星抽拨,凑合成营,则兵将两不相习,恐难骤收实效。惟驻扎镇番广东陆路提督张曜所部嵩武一军,步队十二营,马队两营,整理年余,蓄锐已久。张曜夙娴韬略,曾蒙圣明洞鉴及之,且与金顺共事数年,彼此相习,臣前路过凉郡面商关外增军一事,张曜毅然请行,臣深佩慰。此时金顺所定出关二十营,整理既需时日,臣若仅派数营先往,诚恐兵力仍单。此不得不请调嵩武全军之实情也。惟所部马队仅止两营,仍应添派得力之营,以期得力。查穆图善续调之吉林、黑龙江马队,颇有堪资挑拨者。臣窃见凉州副都统额尔庆额,勇于有为,由管带吉、江马队着绩,简放是职,金顺亦稔知其人,堪以派往。应请旨饬下张曜、额尔庆额,各带所部出关,共收实效。”
圣旨很快颁下,着左宗棠转饬张曜、额尔庆额两部人马飞速出关,毋稍迟延;着景廉统筹新疆全局,左宗棠抓紧筹办出关各军粮饷。
张曜、额尔庆额接旨后不过五天,即双双拔营起程,浩浩荡荡赶往巴里坤、哈密。
那么,阿古柏到底是怎样占领北疆的呢?
(第四节)
一榜总督晋协揆
嵩武军赶到,巴里坤、哈密立时解围,景廉却对张曜动开了歪心思。久历行武的张曜不理景廉,依然我行我素。偏赶这时,一榜出身的左宗棠被朝廷破格拜相了。景廉这回可真急了,竟然在自己的大帐里破口大骂起来。
得知清军大队出关,围困巴里坤和哈密两城被阿古柏收编的当地军队自忖不能敌,于张曜到达的前一日,飞速撤去。
接到常顺的禀告后,景廉眼球转了三转,马上便给张曜写了一封亲笔信。信的开头先对张曜来一番吹捧,说张曜久经沙场,立功无数,又肉麻地夸奖张曜英明神武,海内闻名。然后,景廉便开始用钦差大臣的口吻下起了命令:“收复新疆当以先规南路为最要,南路收复,北路不难平也。军门解巴、哈之围后,当从速整饬,俟金将军大军到后,即全速开拔,赶往南路收复吐鲁番;弟亲统各营同时南进;金将军直取古牧地;额尔庆额统筹后路。”
未及把信看完,张曜已经气得大骂了起来:“大清国立国二百余年,怎么总有这号人物?这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各路都开向南路,他就不怕北路匪寇端老巢?”
张曜没有理睬景廉的命令。
景廉疑惑,以为张曜没有收到自己的信函,便又补发一信,内容与前信大同小异。张曜收到信后,更加气愤起来。他当着几名文案的面把信撕碎,冷笑道:“本提活了四十一岁,还从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这个老东西,他是真疯了!哈密刚刚围解,他就急着去收复南路!他就不怕马明杀回马枪?不理他!”
一名幕僚小声说道:“军门大人,景都护可是钦差大臣啊。陕甘是左季高说了算,出了关,景都护可就一言九鼎了。”
一名候补知县也道:“景都护可是有圣恩的人啊。听说,连劳苦功高的荣侯都不敢和他硬抗啊。卑县以为,您老还是给他老回个信吧。这样,就算朝廷问起来,您老也有个回旋不是?”
张曜冷笑一声:“不理他!阿古柏多少人马?我们现在多少人马?这笔账,小孩子都会算!马明用五千人就险些夺取哈密,这就说明,阿古柏手下的这帮人还是能战的,不可大意。行前,左爵帅三次函告本提进疆后的进止,他老说,我军进疆后,先要保证后路安全,以备金和甫出关后有米吃,万不可盲目出兵。巴里坤、哈密乃我大军屯粮之所,不同于一般的城郭。如今刚刚击败马明,便要提军南进,巴里坤、哈密还要不要?这不是顾头不顾腚吗?”
众幕僚见张曜口气如此坚决,知道再劝无益,便都不再言语。
幕僚散去后,张曜一个人想了想,便给左宗棠写了一封信,把景廉的话复述了一遍,又把自己的观点说了说,征询左宗棠的意见。
左宗棠没有马上给张曜回信,而是给景廉写了封信。在信中,左宗棠再三强调说,关外作战不同于内地,一则地形不熟,一则气候有异,一则粮饷转运太过艰难,出兵之前一定要保证后路无虞、粮饷有济,不能有任何侥幸心理。
把给景廉的信发走,左宗棠这才给张曜写信。
左宗棠告诉张曜,景廉圣恩颇好,又是朝廷任命的钦差大臣;嵩武军的进止,当以景廉的话为准,其他人不好参评。在信尾,左宗棠特别补充了这样一句:“大军孤悬,无论怎样进兵,都必须保证后路和粮草无虞。”
读罢左宗棠的来信,张曜对着身边的人哈哈笑道:“人都说左季高是个直肠子的人,以本提看来,他不仅肠子不直,心眼恐怕比别人还多!左季高的厉害,本提是领教了。”
景廉收到左宗棠的信后,当即便猜出是张曜在背后说了什么,不由大怒道:
“左季高这个老混蛋,他以为自己是谁?别人说他会打仗,我看他狗屁不是!”
骂完之后,景廉又把几名心腹幕僚召进大帐里,把左宗棠的信一摔:“你们都说俄国人疯了,阿古柏疯了,依我看,他们谁都没疯,是左季高疯了!你们看看吧,这是他给我来的信。——乌七八糟说了一大堆,他想干什么呀?”
一见景廉气冲斗牛,一名幕僚马上道:“天下人谁不知道左宗棠是个一等一的大混蛋?他能放出什么好屁?他的信,赶紧撕了吧,省得看过之后闹眼睛!”
正看信的幕僚未及把信看完便道:“他果然是在放屁!卑职听说,围攻哈密的马明连张朗斋的面都没敢见,便屁滚尿流地逃进了古牧地;俄国呢,马上就要交还伊犁。此时可不正是进规南路的最佳时刻吗?”
一名马屁精抢着接口:“是啊,是啊,古牧地、乌鲁木齐、玛纳斯,还有什么王城,都是一些乌合之众,是不堪一击的。只要留少许人马把守后路就可以了,他们怎么敢主动袭扰啊。”
最先说话的那人道:“押着粮草进逼南疆不也行吗?把南疆收复后,回师北路,这叫什么?这就是以逸待劳啊!”
一个大胡子这时说了这样一句:“督帅,老朽昨儿觅得一句诗,甚是有趣。但下一句,却直到现在也没有想出来。今儿正好各位文豪都在,大家替我想一想。”
景廉歪起头问:“老刘,你那一句是什么呢?”大胡子是个老童生,七十岁了,一直靠给人看风水骗口饭吃。后经别人介绍认识了景廉,因奉承话说得好,很得景廉赏识,留在身边吃闲饭。
大胡子用手颇自得的摸了把胡子,慢慢吟道:“大树高山藏险滩。就是这一句了。”
景廉稍一迟疑,忽然一笑:“小河流水画江南。”
大胡子眼前一亮,登时击掌:“对得好,对得好!小河流水画江南,千古绝唱!钦帅,把后两句也续出来吧,两句不成诗啊。”
景廉仰天大笑了两声:“大树高山藏险滩,小河流水画江南。驷马奋蹄越戈壁,拜相封侯在边关。哈哈哈。献丑了,献丑了,各位大家见笑了。”
“千古绝唱,千古绝唱啊!”大胡子匆忙起身,“各位稍坐,容老朽回房记录下来。这等佳作,人间哪得几回闻啊。”
大胡子大步流星走出去,一直奔茅房而去。
酒后,众幕僚又胡言乱语了一阵,这才各回房里歇息去了。
景廉却把文案师爷传过来,乘着酒兴,口述了一篇给朝廷的折子。景廉提出,隆冬季节,正是关外水瘦土硬之时,既利于跑马,又利于行军;敦请朝廷命令金顺快速出关,以便早日收复南路。景廉拟定的作战方针是:“奴才坐镇古城统筹全局,命乌里雅苏台将军金顺取道古牧地,提督张曜由天山南取吐鲁番,领队大臣沙克都林札布、锡纶由沙山子取玛纳斯,三路齐举,使贼不相顾。奇台、古城为哈密、巴里坤屏蔽,命副都统额尔庆额、常顺、福珠哩驻西湖,防贼逸入北路。乌鲁木齐之南俗呼搭板城者,实通吐鲁番要路,贼以重兵守之,宜潜师攻扰以搤其吭。
并请饬陕甘总督左宗棠总司后路粮台。移甘肃民千户到奇台、古城屯田;购蒙古驼数千只,拨部款六十万两发饷。”
折子拜发的同时,景廉又给金顺发快札一封,命其从速整饬军马,立即出关。
喝酒的时候,景廉对大胡子等一班幕僚说道:“你们知道左季高为什么百般阻挠我进规南路吗?还暗中给张朗斋写信,使我的坏。他就是怕收复新疆这个大功落到我的头上啊!我活了六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呀?可像他这么坏的人,还真就是第一次遇着!我是服了他了。”
景廉正说得高兴,偏偏官报到了。所谓官报,就是清朝时期吏部刻印的圣谕乃至官员调动、军情通报的单子,是早期的一种报纸,相当于现在各市县省乃至中央各部委办印发的内刊。
但今天景廉把官报读完后,却默默地拿起官报走了出去,脸色阴沉得吓人。饭厅的人无不诧异,却又无人敢问。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景廉收到的官报上面刻印了这样一道圣谕:“内阁奉上谕:‘肃州克复,已降旨将在事出力之刘锦棠、徐占彪等分别优奖。因思陕、甘扰乱十有余载,势极狓猖,自简任左宗棠总督陕甘,数年以来,不辞艰苦,次第剿除。此次亲临前敌,督饬将士,克复坚城,关内一律肃清,朕心实深嘉悦,自应特沛殊恩,用昭懋赏。经礼部会议,恭王奏请,钦赐左宗棠进士出身,赏加翰林。左宗棠着以陕甘总督协办大学士。该大臣前经赏给骑都尉世职,并着改为一等轻车都尉世职。钦此。’”
这道圣谕未及读完,景廉已是气得浑身乱抖起来。他怕被人看出来,所以赶紧离席,一个人跑进签押房去生闷气。
清朝习惯把举人出身的官员称作一榜出身或乙榜出身,把进士出身的官员称作两榜出身或甲榜出身;秀才则是秀才出身,监生是监生出身,没有进过学的便一律称作白丁出身;靠征战沙场跻身官员行列的称作军功出身,靠捐纳获得顶子的最被人瞧不起,称作捐班出身。清朝还有规定,目不识丁的人不能做文官,一榜出身的官员不准拜相。清朝不设宰相,用大学士代替宋朝时期的宰相。那时的人们于是习惯把跻身大学士的官员称作拜相。清朝的大学士一共有四个人,加上协办大学士,一共是六人。满汉各三人。左宗棠是举人出身,按着规定,他无论多么能干,也是与大学士无分的。但让景廉万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个一榜出身的左宗棠,现在竟然被朝廷拜相了!景廉恼就恼在,他是两榜出身,他应该拜相才对,可他却没有被拜相;左宗棠是一榜出身,是无资格拜相的,但现在却被破格拜相了。这要传出去,他景廉的脸往哪儿搁?文人都是好面子的,景廉的面子尤其金贵。
想了又想,景廉突然把官报抓在手里,嘴里恶狠狠地迸出一句:“左季高,我早晚让你好看!”
景廉三把两把将官报撕碎,他决定把左宗棠拜相的消息封锁住。
二十几天后,景廉接到圣旨。朝廷对景廉提出的作战方案完成赞同,命景廉令荣全、张曜等部,整装待命,等金顺大军一到,马上发兵。
景廉接旨不过十日,乌里雅苏台将军金顺在朝廷的一再催促下,不得不率麾下二十营正式出关。
大清国收复新疆的战役,在钦差大臣乌鲁木齐都统景廉的一再催促下,总算拉开了大幕。
(第五节)
外交谈判无作用
英国与阿古柏缔结了《通商条约十二条》,俄国派出使臣,公开承认阿古柏成立的哲德沙尔汗国是合法政府。总理衙门愤怒了,派人向英国人提出了抗议,向俄国驻中国公使馆递交了书面照会。
英国人对中国的抗议不理不睬,俄国公使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恭王于是困惑了,太后也开始糊涂起来。
我们现在来说说大清国的朝廷。
大清国的朝政已经多年不正常了。皇帝在后宫读书,亲王在前台摄政,两宫太后躲在幕后听政。
自打咸丰皇帝死后,大清国的皇帝名义上是爱新觉罗?载淳,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同治皇帝,实际掌握朝政的却是慈禧太后。为什么这样呢?因为载淳登基时年纪太小,只有六岁,只好由他的生母慈禧太后与咸丰帝的皇后慈安太后同时垂帘听政。慈禧太后又称西太后、那拉太后,满族叶赫那拉氏,原本是咸丰的一位妃子,因生了载淳而晋封懿贵妃;慈安太后又称东太后,满族钮祜禄氏,于咸丰二年立为皇后。咸丰帝病重时,考虑到载淳年幼,只好提前安排后事:命怡亲王载垣、协办大学士肃顺等八人赞襄国政,人称“赞襄政务王大臣”。咸丰帝驾崩,慈禧太后为了掌握朝政,竟然联络恭亲王奕,在英国公使卜鲁斯等外国势力支持下,悍然发动了政变。朝廷的政权格局于是由王大臣赞襄政务而变成了两宫太后垂帘听政,恭亲王不仅成了军机处领班,而且还是总理衙门领班,头上还多了个议政王的桂冠。
从此后,奕在前台主政,两宫在后面听政,大清国仍像过去一样,一天一天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