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溃了近藤联队对新十旅旅部的偷袭,清理了战场,大部队便退出了村子,旅部里只留下了旅长黄纯清、几位团长,以及率领两个团前来增援的张宇光等人,再就是瑞年和高丽华这些幸存的官兵们。
李有泉的遗体和同时罹难的几十位官兵的遗体一道摆放在院子中央,十几个战士正在很认真地用沾了水的毛巾替他们擦拭脸上和身上的血污,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和浓烈的悲情。
瑞年浑身缠满了纱布,默默地站在神情凄凉的甘子风身边,望着半跪在李有泉遗体旁,正神情木讷地缝着李有泉身上被鬼子刺破的军装的高丽华,心里一阵悸痛,差一点喷出血来。
望着曾经的恋人那僵硬的神态,甘子风的身子竟有些颤抖,泪流满面。
近藤敏夫的尸体始终没有找到,甚至连那柄劈入他额头的军刀也不见了,瑞年并不感到奇怪,按照日军步兵操典的规定,除非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丢下阵亡者的遗体的,更何况近藤敏夫还是这支日军联队的最高指挥官。
遇难官兵的遗体当天就被安葬在距离旅部不远的一片土岗上了。李有泉简陋的墓碑上除了他的姓名、生前职务、生卒日期之外,落款处赫然标注着“妻 高丽华 敬立”的字样。
送葬的官兵们很隆重地朝天放了三排枪,肃穆地为战友们送行。那一刻,瑞年似乎早已将李有泉曾经的一切淡忘了,留在心头的只有无限的悲伤和凄凉,伴着高丽华嘤嘤的啜泣,他看到甘子风正悄然拭去脸上的泪,不知道是为了死者,还是他夭折的爱情。
前来增援的新八旅部队当天下午就返回了,临行前,张宇光来向重新被拘禁起来的瑞年道别。
“老于,我知道,你是一个无愧于党,无愧于抗战事业的真正的战士,我坚信,组织上一定会对你做出公正的评价的!”
瑞年强忍着右肋的剧痛,勉强抬起右手,给他的老搭档敬了个礼,眼里充满了感激。
“知我者,宇光也!”
瑞年忽然笑着调侃了一句,张宇光知道,他是在掩饰内心的激动。
“下次再见的时候,你这家伙可别再这么浑身是伤的啦,动不动就这一个窟窿,那一条口子的,好像你打了多少恶仗似的!”
张宇光也开起了玩笑,眼底却不争气地泛起一层晶莹的泪光。
张宇光走后,甘子风也要率三十七团返回驻地去了。
“我刚才去看过丽华,她的情绪很不好,一句话都不肯对我说。”神情凄然的甘子风幽幽地说,“如果有机会,你和淑娟帮我劝劝她,告诉她,以前的一切全都过去了,我会一直等她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心已经死过一回的甘子风眼里又浮现出一丝杂着哀婉的希冀。
“抢救运动”扩大化,令许多同志蒙冤受屈,所幸中共中央及时发现了这种情况,1944年春开始对错案进行甄别平反,并向受到冤屈的人员赔礼道歉,毛泽东本人甚至在一系列公开场合亲自向被冤枉的干部们脱帽致歉,并表示“抢救运动”的本意只是想给大家‘洗个澡;,不料’灰锰氧‘放多了,实在对不起”。
瑞年被拘押九个月后,终于通过了上级的“甄别”,摘掉了“失足者”嫌疑的帽子,重新恢复了自由和工作。
淑娟在得知瑞年恢复自由的消息后立刻从军区赶到了新十旅,一见到重获自由的未婚夫,就不顾一切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一直哭到瑞年的眼里也噙满了泪水,哭到包括新任新十旅政治委员张宇光在内的所有干部和战士都心里酸酸,眼圈红红。
送走了淑娟,瑞年也返回了三十七团。
瑞年的归来,令三十七团上下振奋不已,当然,最感欣慰的还是他的老同学,三十七团政委甘子风。
高丽华和李有泉结婚的那晚,甘子风曾经想到过死,爱人的离去,爱情的夭折,让他万念俱灰,尤其是当他听说高丽华之所以嫁给李有泉,完全是为了保护他免遭“抢救”,甘子风的心就像是被丢进了翻滚的油锅里一般,煎熬着,一点点地焦糊了,一点点地麻木着,死了。如果不是那突然传来的敌情,如果不是在那一刻猛然记起自己不仅仅是高丽华曾经的恋人,更是一个抗日战士,一个团职指挥员,甘子风或许早已饮弹自尽了。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望着神情幽幽的甘子风,听到这位一向以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自居的老同学嘴里竟然说出了如此宿命的话,瑞年愣瞌瞌地盯着他看了好半天,心里却默认了他的话。
恢复了自由之后,瑞年和淑娟一道去探望过高丽华,两个闺中密友相拥着哭了整整一个晚上。自从旅部被袭到此时,她才真正的有了一丝生气,她的泪水让人觉得她才又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有时间去看看丽华吧。”
瑞年怜惜地看看眼里网着凄楚的甘子风,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
甘子风没有作声,茫然地看了瑞年一眼,默默地摇了摇头。
“还是让她一个人好好安静吧,我去了,只会重新揭开她心头的伤疤。”
望着痛苦不堪的老朋友,瑞年找不出任何反驳他的理由来。
新十旅旅部遭到日军一四四师团近藤联队偷袭,损失惨重,旅政委李有泉以下近百人战死,轻重伤员达三百余人。为此,包括旅长在内的旅主要领导都受到了不同的处分,旅长黄纯清降职调离,唯有在此次战斗中表现出色的瑞年在重获自由后被授予“战斗英雄”的称号,同时获颁“冀南军区功臣勋章”一枚。
军区的嘉奖通报和勋章是旅政委张宇光亲自从军区带回新十旅旅部的,并在全旅大会上宣读并颁发给瑞年。
授勋后,张宇光特地把瑞年一个人请到他的宿舍里,两个老搭档就着几听日本罐头,喝着张启华特地委托他带给瑞年的衡水老白干,推心置腹地聊了大半宿。
尽管经过“甄别”后,“失足者”的嫌疑被彻底否定了,而且受到了上级的嘉奖和表彰,但瑞年的情绪却并未因此好起来。
“现在,我最怕的就是面对子风,你是没看到,只要他一个人的时候,就一直苦着脸,愁眉不展,长吁短叹的,唉,那样子让人看了心疼啊!”
张宇光目光幽幽地点了点头。
“是啊,我们是该多关心关心他,多关心关心那些在这次运动中受过冲击的同志才对啊,他们的心里苦啊!”
张宇光的一番话说得瑞年心里酸酸的,说心里话,要不是因为李有泉最后死得还算是壮烈,就凭他对高丽华曾经的威逼利诱,对甘子风的公报私仇,瑞年真想向上级请求撤销他的“革命烈士”称号。在瑞年眼里,自打“抢救运动”开始后,李有泉的种种表现就压根配不上一个共产党员,一个高级干部的身份。
“唉,‘死去元知万事空’啊,只是可怜了那些还活着的人哪!”
瑞年叹息一声,摇摇头,举起手里的茶缸,“咕嘟嘟”一口气把缸子里的酒全都灌下肚去了。
不久之后,组织上考虑到高丽华新寡,加之近来身体一直不好,决定将她调回军区政治部工作。
即将离开这让她心碎的新十旅了,高丽华的心里除去浓浓的悲伤,竟然还有一丝恋恋的不舍,那是为了她曾经的初恋,为了她夭折的爱情。高丽华临走时,把一封信交给了特地赶来送行的瑞年,托他转交给甘子风。
“丽华,难道你就不能当面跟他告别吗?”
望着面容憔悴,神情凄凉的高丽华,瑞年踟蹰着,却还是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高丽华茫然地望着瑞年,嘴角上勉强地挤出一丝哀婉的笑意来。
“不啦,军区的调令都来了好几天了,不能再耽搁了。”
瑞年忽然发现,他面前这个曾经的北洋军阀的女儿,天津卫的娇小姐,此时却是那样的坚强。
“要说的,都写在信里了,只要他能懂我,这辈子我也就别无所求了。”高丽华眼里闪过一抹无助的惆怅,幽幽地望着瑞年手里捏着的她写给甘子风的那封信,“七年了,我已经知足了,人生能有几个七年哪,是不是?”
瑞年的喉头咸咸的,热辣辣的,一阵血腥味窜上了鼻腔。
“对了,有什么要我带给淑娟的吗?往后,我们俩倒是可以经常见面了。”
高丽华的脸上露出一丝努力做出的轻松,让瑞年不敢再去看,他别过头去,仓皇地摇摇头,攥着那封薄薄的信,一溜烟似的跑掉了。
“子风,我要是你,我就去把丽华追回来,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哪!”
回到三十七团,把信交到甘子风手里的时候,瑞年含了眼泪对他说。
心如枯槁的甘子风却没有任何的表示,只是紧紧地把高丽华的信贴在胸口上,迟迟不忍开启。
1945年6月下旬,在攻打河北省枣强县的战斗中,三十七团政委甘子风被流弹所伤,两天后牺牲在冀南军区战地医院,时任冀南军区政治部干事的高丽华赶到医院向她的初恋爱人做最后的告别,当医护人员将甘子风的遗物转交给她的时候,高丽华发现,那被鲜血浸透了的信封从来就没有开启过。
1978年秋,在为“十年动乱”中含冤辞世的中央某局原局长于瑞年举行的平反昭雪暨追悼大会上,瑞年和淑娟的儿女们见到了十年间未曾谋面的高丽华阿姨,已经满头白发的她依旧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