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陆士上学的时候,瑞年曾经选修过“军事气象学”,教官曾经给他们讲过如何在无风或是风力较小的情况下,根据远方的云霭和烟尘的形状来判别是否有敌军部队出没,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根据炊烟来判断敌情。前往新十旅旅部的路上,瑞年发现从馆陶通往邯郸的公路上出现了一片面积很大的烟幕,虽然很淡,但通晓气象学的他还是可以非常地肯定:那是一支正在行军途中埋锅造饭的部队的炊烟。如果以日军中每支小队通常架设两口行军锅来计算,能够产生如此大面积的烟幕至少应该是近百口大锅在同时煮饭,而以这样的规模来计算,那么,这只部队如果是敌军的话,至少要有三四千人的兵力,也就意味着是一支成建制的日军联队。
李有泉明确地告诉了瑞年,在他所说的那个方向,目前没有任何八路军的部队驻防或是经过,而冀南军区所辖范围内目前也没有任何一支国军部队或是其它的地方武装,因此,他也倾向于瑞年的判断,怀疑那是一支日本鬼子的部队。
“这个情况倒是很突然,这样吧,我立刻再派出侦察小组沿公路一直向东搜索,等旅长回来尽快向他报告,你先回三十七团,做好战斗准备,一旦证实是日军,并且有进犯我军的企图,随时投入战斗。”
此时的瑞年已经把刚才和李有泉的争论忘得一干二净了。
“是!”
神情严肃而庄重的瑞年给李有泉行了一个很标准的军礼,转身奔出门去。
望着瑞年的背影,李有泉微微蹙起了眉头,心里乱得理不出个头绪来。
回到三十七团团部,瑞年和甘子风连夜召开了各营营长参加的军事动员会。在会上,瑞年根据自己的判断和李有泉的指示,给所属的三个营做了明确的分工:一营继续留守原驻地,同时担任三十七团团部驻地附近的警戒工作;二营向东北方运动,进抵馆陶通往邯郸的公路南侧,监视馆陶一线向邯郸靠拢的日军;三营则进驻东北方的肥乡县以南地区,密切注意邯郸方向日军的动向。最后,瑞年告诫三位营长,一旦与日军遭遇,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首先要确保旅部的安全。
瑞年布置完任务之后,甘子风又简单地交代了几句,营长们便各自散去了。
瑞年在床沿上坐下来,脱了鞋袜,把脚放进警卫员端来的洗脚盆中洗着脚,手上捧着地图,很认真地研究着。
甘子风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看看瑞年,踟蹰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你今天见到李政委,他没说什么别的?”
瑞年从地图上抬起头来,看看甘子风神情间笼着的忧郁,心头一动,嘴巴张了张,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来,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甘子风轻叹一声,没有作声,闷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眼里是一片茫然和失落。
瑞年从新十旅旅部返回三十七团后的第二天,所辖的三个营按照他的部署开始动作。奇怪的是,无论是各营派出的侦察小组,还是新十旅旅部传回来的情报都没有显示之前瑞年判断的那支鬼子联队的位置和动向,甚至连一丝敌军进犯的迹象都没有,让瑞年几乎禁不住要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了。
“是不是敌人只是取道经过,连夜转向别的方向去了?”
甘子风对瑞年的军事经验和能力丝毫也不怀疑,他相信瑞年的确是发现了一支正在运动的日军部队,但却觉得日军不太可能孤军深入,以一支联队的兵力进犯冀南军区的后方,要知道,在新十旅驻防的企之县一带,日伪势力几乎是整个华北地区最为薄弱的,很难想象没有大部队接应的一个敌军联队敢于犯险。
甘子风的判断也不无道理,但瑞年却还是不敢有半点懈怠。虽说从1943年夏天开始,华北战场上的形势发生了有利于八路军的显着变化,八路军已经开始转入局部反攻阶段,但日军却不甘束手,他们也一改以往拉网似的的扫荡战术,转而开始采取有重点地对我军一些主要的战略目标定向进攻和打击,而作为河北和山东日军交通命脉的从邯郸通往济南的这条公路则成了日我双方反复争夺的目标,而这一交通命脉上最为重要的战略目标则无疑是邯郸和馆陶之间的肥乡,因此,尽管一时失去了敌军的动向,瑞年还是坚持认为,那一支孤军深入的日军很可能就是冲着肥乡来的。
基于这样的判断,瑞年立刻给旅长打了电话,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同时,他又命令已进驻肥乡一线的三营继续加大侦察力度和侦察范围,同时命令二营向三营靠拢,两个营形成犄角之势,互为接应,以便随时应对可能出现的敌情。
“子风,你留守团部,明天一早我就到三营去。”
甘子风尽管并不完全认同瑞年对敌情的判断,但还是接受了瑞年的意见。
“也好,有备无患嘛!你就放心到三营去吧,家里交给我了。”
瑞年看看甘子风,目光中满是怜惜。
“子风,想开点,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甘子风当然明白瑞年指的是什么,感激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瑞年带着警卫排长李春和一个班的战士离开三十七团团部前往肥乡的同时,新十旅旅部里,旅政委李有泉正在对旅长黄纯清表示自己的不满。当瑞年向李有泉报告说他发现从馆陶到邯郸的公路沿线有日军出没之时,李有泉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瑞年走后,他立刻派人通知下到团里检查部队整训情况的旅长火速返回,并将瑞年所说的情况做了转达。旅长也不敢怠慢,立刻开始着手部署部队。可惜几天过去了,却根本没见日军的影子,这让李有泉开始怀疑起瑞年之前的判断来。
“草木皆兵,好端端的整训计划就这样让他横插了一杠子,全都打乱了!”
李有泉忿忿地说。
新十旅旅长黄纯清此前对瑞年并不十分了解,事实上他也是不久之前刚从一二九师主力部队调到冀南军区的。经政委李有泉这么一说,旅长黄纯清不免也对瑞年的判断力生出了怀疑,看看几天来没有任何异常,黄纯清便命令各团返回原驻地,继续开展整训。刚刚到达三营没几天的瑞年也只能遵照命令,率领部队返回了驻地。
瑞年率领三营主力返回三十七团驻地的第二天午后,甘子风接到了旅政委李有泉的电话,让他转告瑞年,立刻赶到旅部参加黄纯清旅长召开的全旅团长以上干部会议。
“好家伙,刚回来连口气都不让喘哪!”瑞年叨咕了一句,却看不出半点情绪,“得,这家又得交给你了!”
瑞年简单地向甘子风交代了几句,便准备动身了。
“瑞年,”甘子风特地把瑞年送出了团部,看着他上了马,迟疑了一下,“这回去旅部,如果有机会,替我去看看她。”
甘子风说到“她”的时候,凄然的眼中又闪过一片泪光。
瑞年点点头,想安慰他几句,却终于没张开嘴,翻身上了马,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负痛的战马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像前冲去。
一直目送瑞年远去的甘子风哪里知道,他的这位老同学不仅没能如他所愿地去探望他的爱人,自己也一去不返,身陷囹圄了。
随同瑞年前往旅部的警卫排长李春和瑞年的警卫员是连夜返回三十七团驻地的,一到团部,两个人就跌跌撞撞地冲到了甘子风和瑞年的宿舍外,不要命似的把房门擂得直颤悠。
“不好啦,政委,团长——-团长——-让旅部给扣起来啦!”
辗转反侧了小半宿,好不容易才睡着的甘子风被敲门声惊醒,刚打开门,李春和警卫员就没头没脑地冲了进来,还没等甘子风开口,已经泪流满面的李春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哭叫了起来,一下子把甘子风惊得魂飞魄散。
延安整风在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通过整风,使全党确立了一条实事求是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路线,使干部在思想上大大地提高了一步,使党达到了空前的团结,并进一步成熟起来,但“整风运动”后期也出现了一些失误和偏颇,其中所谓的“抢救失足者运动”对广大干部和群众造成了严重的伤害。虽然中共中央在“抢救运动”展开后不久就发现了这一错误,并及时纠正,但在延安以外的不少根据地和部队中这场错误的运动却还是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大批党员和干部受到了冲击,乃至迫害。瑞年正是“抢救运动”扩大化的受害者,而究其根源,除了他那复杂的出身和历史之外,对旅政委李有泉的当面质疑则是直接的导火索。
瑞年遵照李有泉的指令来到旅部参加“团长以上干部会议”,一进旅部大门,就莫名其妙地被卫兵们下了枪,连推带搡地关了起来。
从被羁押的那一刻起,瑞年就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他的抗议,等到被旅政治部“抢救失足者运动”领导小组的成员们当面审问之时,他的愤怒已经达到了极点。
“告诉你们,日本鬼子和国民党的禁闭室我都蹲过,旧军队的皮鞭和军棍我也挨过,枪林弹雨我经历得更是太多太多了,看看我这身上大大小小的这些个枪伤弹痕,我于瑞年要是害怕你们这一套虚张声势的玩意儿,早就躲回天津、北平去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瑞年看看跳着脚咆哮的“抢救运动”领导小组的各位组员们,一脸的不屑。
“政委,这个于瑞年就是块滚刀肉,油盐不进哪!”
一连审了两天,领导小组也没从瑞年嘴里得到一句他们所希望得到的有价值的口供,政治部主任,“抢救运动”领导小组副组长多少有些泄气了,跑到李有泉面前诉起苦来。
对于瑞年的顽固,李有泉早有预见,以他多年来对这个前清小贝勒的了解,他知道瑞年从来不是那种在强权面前轻易低头服软的人。不过,在李有泉看来,“抢救运动”的对象恰恰就是像瑞年这样的人,正是因为他们的顽固不化,他们的意识形态中落后甚至反动的东西才会如此的根深蒂固,也才使得对他们“抢救”显得意义非凡。
“这么一点困难就让你们打退堂鼓了?你们哪儿还有点共产党员不怕困难,勇挑重担的精神啊?”
李有泉很严肃地批评着政治部主任,差一点得意地告诉他,就在刚才,一直以来对自己敬而远之,拒不低头相从的高丽华也在他那招杀手锏的威力下彻底地缴械投降,答应重新投入人民和革命的怀抱,说得更直白一些,当然是答应投入他李有泉政委的怀抱中来了。
原本对高丽华已经由爱生恨,一心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的李有泉没有想到,曾经坚贞无比的高丽华最终却因为他的一句“如果你不想甘子风因此受到株连的话,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而彻底改变了,流着眼泪表示只要他放过甘子风,她愿意答应他所有的要求,李有泉就这样不费周折的攻克了高丽华这座顽固的堡垒,让他在兴奋之余一个劲地懊悔当初为什么会那么笨,走了一段弯得不能再弯,蠢得不能再蠢的冤枉路。
重新回到革命阵营中的高丽华蒙了头在被子里尽情地痛哭了一场,和着眼里的泪,心头的血向她的青春和爱情告别。为了那段刻骨铭心的爱,为了她至死也不会忘记的爱人,也为了她即将从今天开始的,须要掮负着无尽苦楚和哀怨走完的漫漫人生。
雨打芭蕉一般的高丽华让李有泉看了怜惜之情不由得顿生心头,来时路上忍不住把一个问题反复地在心底问了自己无数遍:倘若有朝一日,做了他的妻子的高丽华再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形,她会不会为了保全她的丈夫,也就是李有泉本人,而甘愿再一次地牺牲她的一切?李有泉反反复复地在心里这样问自己,他期待着,却又害怕得到答案,这种期待与担心搅得他的心无法平静。所幸的是,当他见到那个曾经令他心动,令他向往,令他痴迷及至近乎癫狂,而终于从此被他拥有的女人的时候,李有泉不仅忘记了他所有的主义和思想,也忘记了那似乎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抢救运动”领导小组的成员们领受了李有泉的指示,想方设法地要迫使瑞年承认强加给他的种种莫须有的罪名。当然,作为八路军的政工干部,他们不能像日本法西斯或者国民党反对派那样对瑞年或者其他被“抢救”的对象们用刑,不过他们也有一套对付诸如瑞年这样“顽固分子”的土办法,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就是所谓的“日夜抢救”。领导小组的成员们分成几班,每一班两个人,从早上开始轮流和瑞年他们这些“被抢救”对象来谈话,每次谈话要持续四五个小时,谈到小组成员们渴了,累了,乏了,便换下一个班次的人来继续谈,就这样一班接一班,从早到晚,从晚到夜,在从夜里再到天明,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直到被谈话的对象精神和肉体上完全崩溃,给出他们想要的结果为止。
“你们这样是在搞逼供信,是在践踏党的组织原则,是在对党和军队犯罪!”
最初瑞年还义愤填膺地一次次地对前来审问他的干部们表示自己的愤慨和抗议,却遭到了李有泉等人的严厉斥责:
“就你这么个集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于一身的反动派还口口声声地来谴责我们这些无产阶级战士,你也配?告诉你吧,中央总学习委员会副主任康生同志早已明确指出‘整风必然转入审干,审干必然转入肃反’,像你这样出身和历史背景复杂,本人又一贯抱着封建残余和军国主义反动思想不肯放手的家伙,不是日特也是国民党反动派,我劝你还是别再死抗硬顶了,早点把问题交代清楚,说不定还能争取宽大处理,否则必将是死路一条!”
瑞年不敢肯定在新十旅被“抢救”和“甄别”的对象中一定没有所谓的“失足者”,甚至也不能排除部队中真的可能混进了日本特务或者国民党反动派,但在他看来,这种情况即使有,也绝对只是极个别的现象,而他可以保证包括他和高丽华在内的绝大多数被审查的对象都是纯粹的,坚定的革命战士,他们是被冤枉,被诬陷的,在所有的苦难和悲哀中莫过于被自己的同志误解和冤枉,于是,痛定思痛的瑞年不再愤恨,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