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带驻扎了将近一个月的李春对这一带的情况显然比初来乍到的瑞年更为熟悉,他看了一眼瑞年所指的方向,很肯定地告诉他的团长,那个方向是从馆陶通往邯郸的公路。
“哦?”
瑞年又看一眼李春,眉头拧得更紧了,却没有再说什么,沉吟了一下,两腿一夹马肚子,策马继续向前。
李春和警卫员一头雾水,却也不敢多问什么,赶忙打马追上瑞年。
瑞年带着李春和警卫员来到旅部所在地,瑞年吩咐李春和警卫员在旅部警卫连等自己,便独自匆匆地奔进了旅部的大门。
新十旅政委李有泉此时刚刚和“抢救运动”小组的成员们开过会,研究完下一步深入和扩大“抢救运动”的任务,回到自己房里,还没坐下来,瑞年已经大踏步地跨进门来。
瑞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向李有泉立行了军礼,便单刀直入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政委,我是来找您交换对‘抢救运动’的意见来的!”
李有泉满眼惊愕地望着瑞年,要知道,眼前这位新上任的三十七团团长在他眼里可是一向只有一根筋,只知道抓军事,对政治思想工作虽不能说是不闻不问,可也从来不会积极主动,想不到今天他竟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好啊,有什么事坐下说吧!”
李有泉心里揣度着瑞年的来意,脸上带着很热情的笑意,伸手向瑞年示意。
瑞年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摘下了头上的军帽,掏出手帕来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水,又重新戴好帽子,还很认真地整理了一下帽檐的角度,让李有泉不由得对这个过于注重军容军纪的部下有些不屑。
“说吧,对‘抢救运动’有些什么看法?”
李有泉把自己刚才倒的那杯茶递给了瑞年,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缓缓地坐下来,望着瑞年,很诚挚的样子。
“有什么看法还谈不上,不过,我对李政委您倒是有些看法!”
瑞年也不转弯抹角,顺着李有泉的话头说了下去。
李有泉煞是惊异,微微瞪大了眼睛,盯着瑞年看了片刻,忽然微微一笑,一派十分大度的样子。
“哦,好啊,欢迎你提出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我们党一贯倡导的民主作风,有什么意见你尽管说。”
瑞年喘了口粗气,极力调息着自己的情绪,不让从昨晚压抑到现在的心头的愤懑过分地爆发出来。
“政委,我听说高丽华被隔离审查了?”
尽管李有泉已经料到,今天突然不期而至的瑞年一定有什么尖刻的意见要向自己提出来,但他还是没料到这位履新不到一天的团长竟然如此直截了当地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来。
对高丽华的“抢救”,李有泉心里曾经也有过矛盾和斗争,尽管他努力地在心底否认自己之所以把高丽华列为“抢救对象”是出于私心,是为了报复她拒绝了自己的追求,一再提醒自己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对党,对革命事业的责任感,是纯洁和净化革命队伍的需要,但他却还是不能不承认前者确实是主因。如果高丽华当初顺从了他的意思,如果她现在已经成为了他的爱人,他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大义灭亲地把她作为审查的对象;可从另外一个角度想想,高丽华放着他这样的一个老革命,一个纯粹的无产阶级战士不去爱,反而固执地坚持她那与生俱来的小布尔乔亚作风,铁了心地去维护她和甘子风之间那种充满了剥削阶级的腐朽和堕落的所谓爱情,不也正说明了像她这样出身反动家庭,深受资产阶级和封建主义影响的年轻人更需要接受无产阶级革命大熔炉的进一步陶冶和锻炼,更需要像自己这样的赤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的教导和感化,更需要党和革命对她无私的“抢救”吗?这样一想,李有泉的心里便释然了,也就不再有任何的愧疚不安了。不过,他没想到,一向让他觉得有些刺头,身上的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甚至帝国主义色彩比起高丽华和甘子风那样主动投奔革命的知识分子有过之无不及的瑞年竟然会如此大胆,如此无所顾忌地当面质问自己。李有泉竭力地克制着内心的不满,耐着性子地去听瑞年对他的意见。
瑞年把自己所了解的高丽华的过去以及她参加革命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对李有泉谈了,最后,他特别强调,像高丽华这样出身北洋军阀家庭,却选择了与她的出身和家庭截然不同的道路的同志,更应该被党,被领导格外的关心和爱护,更应该看到她们身上革命的一面,而不是动辄怀疑她们的革命动机,怀疑她们对共产主义事业和抗日爱国战争的忠诚,因为,对她们来说,能够投身革命队伍,能够义无反顾地走到今天这一步,远比那些无产阶级出身的同志要付出得更多更多。
瑞年为高丽华的辩护让李有泉有些恼火,虽然脸上依旧一副宽厚长者的风范,心里却已经对眼前这个老部下生出了强烈的不满。
“瑞年,你现在已经是共产党员了,应该处处、事事以一个党员的标准来要求和衡量自己,一切要从党的利益,从革命的利益出发,不能感情用事,和‘整风运动’唱对台戏!”
瑞年平素最反感的就是别人给他扣大帽子,心里不屑和恼恨,脸上也就随之满是鄙夷。
“李有泉同志,请您注意自己的言行和身份,您这样无端地给一个党员,一个干部强加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哪里还像一个党和军队的领导干部?我从来没有对抗过党,更没有反对过‘整风运动’,我只是对你们把高丽华这样的同志列为‘抢救对象’想不通,难道作为一个党员,一个八路军指挥员,我连提意见的权力都没有吗?”
李有泉也不甘示弱 。
“你当然有提意见的权力,不过,你也应该明白,这种权力是党赋予你的,你要是滥用了,党随时可以剥夺你这种权力!”
瑞年霍然起身,两眼咄咄地迸出寒光来。
“李政委,您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了党的化身?您是不是自以为自己就是党?我虽然党龄比您短得多,可我也很清楚党的组织原则,没有人能剥夺一个党员提意见的权力,即使我所提的意见是错误的,作为上级领导,您也有倾听的义务,更何况孰是孰非现在还没有定论!”
瑞年的话让李有泉一时难以反驳,嘴上却不肯服软。
“于瑞年,我劝你还是不要想当然地这么早下结论,别说是高丽华了,好多比她资历深得多,参加革命早得多,地位也高得多的干部照样成了‘抢救’对象,革命运动中,没有任何人是不可以触及的,这其中也包括你和我!”
李有泉的这番冠冕堂皇并没有让瑞年信服,反而使他心中的抵触情绪更强了,要不是怕太过唐突,要不是觉得有些事情不能摆在桌面上来,瑞年几乎会控制不住自己,当面指责起李有泉挟私报复,因爱生恨的卑鄙来,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毕竟这一切都是甘子风和他的揣测而已,没有真凭实据地冒然说出来,除了授李有泉以口实之外,对解决高丽华的问题没有任何帮助。
“政委,反正我要说的全都说了,我还是那句话,希望组织上能实事求是地把高丽华的问题尽早搞清楚,不要冤枉一个好同志,更不要因此打击了那些进步青年投身革命阵营的积极性,那样做,是对党,对中华民族解放事业莫大的伤害!”
李有泉本想抢白瑞年几句,可是对方的这些话又让他一时之间抓不住什么把柄,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去。
瑞年向李有泉敬了礼,告辞准备离去,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身看了李有泉一眼。
“对了,政委,旅长在吗?”
李有泉有些警惕地审视着瑞年,不知道对方又在打什么主意。
“旅长出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
瑞年看出了李有泉的警觉,心里有些不屑,脸上却还要努力地平和着。
“哦,是这样,我来的路上远远地看到从馆陶通往邯郸的公路上隐隐约约有一片很大的烟幕,虽然距离比较远,烟幕看上去很淡,但以我对日军的了解,基本上肯定,那一定是敌人的部队在埋锅造饭,而且兵力不会少于一个联队。”
瑞年的话让李有泉不免紧张起来,一时间倒忘了刚才俩人之间的不快,跨前一步,盯着瑞年追问起来。
“你是说公路上发现了鬼子?”
瑞年肯定地点点头。
李有泉有些疑惑地看看瑞年。
“这就奇怪了,怎么没接到侦察员的报告啊?”
瑞年茫然地望着李有泉,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