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年的第一大队在齐河县城外经过半天休整之后,傍晚时分赶到了济南。先行抵达的第六游击区的其它部队已经和守城的日军和伪“山东自治军”交上了火。支队司令李有泉命令作为第三十二支队预备队的第一大队立刻进入千佛山一线的阵地待命,随时听候调遣。
部队进入阵地之后,瑞年和张宇光分头巡视了各中队的布防情况,听着济南城下传来的阵阵枪炮声,瑞年和他的士兵们心情都很急迫,恨不得立刻就投入攻城的战斗。瑞年早就忘了早上和张宇光之间发生的不快,和他商量着把于顺承的炮兵小队先调到前面去。
“攻坚战的关键是炮兵,把炮兵小队留在后面就是糟蹋好东西!”
瑞年的意见得到了张宇光的肯定,于是,瑞年亲自给李有泉打了电话请示,得到了李有泉的认可。
“顺承,拿出你的本事来,别忘了你们可是第六游击区最出色的炮兵,这回也让济南城里的鬼子尝尝咱国军的炮弹,我要你每一炮都轰它个惊天动地!”
于顺承临行的时候,瑞年特地亲自赶到炮兵小队,给他最得意的这几十个弟兄们壮行。
“大队长,你放心,俺一定会把济南城上的小鬼子全都炸上西天!”
于顺承满脸自信地拍着胸脯。
目送着远去的炮兵小队隐入苍茫的暮色之中,瑞年的心头忽然一阵莫名其妙的不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他使劲地摇摇头,努力驱赶着纷乱的思绪,心中默默地为于顺承和他的几十个弟兄们祝祷着。
范筑先将军率领的十四个支队和三万多民军经过一番鏖战之后,在第二天上午攻破了济南城,杀入市区,和负隅顽抗的日伪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瑞年统率的第一大队随后也突入了济南城,增援先期攻入城中的第三十二支队的主力。部队打到大明湖畔的时候,遭到了从青岛方向前来增援的日军战机的狂轰滥炸,第三十二支队伤亡惨重,多名军官和士兵伤亡,尤其是第三中队中队副郑宝仲,被炸掉了右臂,血流如注,当场昏死过去。瑞年一面指挥部队就地寻找掩蔽地形,一面组织机枪对空射击,但敌机火力太猛,几乎无济于事。
“老张,这样打下去我们要吃大亏的!”瑞年眼见着敌机的炸弹将手下的好几个弟兄炸得身首异处,支离破碎,心痛难当,“必须冲到敌军的阵地上去,只有近战肉搏才能让敌机有所忌惮!”
张宇光对瑞年的提议表示赞同,于是,瑞年立刻临时组织起一支由小队长以上军官组成的“敢死队”,向固守在大明湖东岸的日军发起了一阵几乎是不要命的猛攻,已经被敌机炸得没有了退路的敢死队的军官们“嗷嗷”叫着,扑向了敌人阵地,虽然伤亡过半,但终于突破了敌军阵地,后续部队也随即跟上,一场短兵相接的肉搏战开始了,一时间敌军阵地上血肉横飞,喊杀一片,空中的敌机果然不敢再冒然轰炸和射击,盘旋了一阵,飞向了其它战场。
一番残酷的厮杀过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大明湖上漂浮着一具具敌我双方的尸体,大片大片的血迹随着微风荡漾的涟漪慢慢向湖心扩散开来,在阳光的照射下闪动着红彤彤的波光。东岸的敌军阵地完全被占领了,残余的日伪军向南面的中心城区溃退下去。瑞年一面指挥部队救护死伤的战士,一边和张宇光展开地图,研究前进的路线,想不到却在此时接到了撤退的命令。
尽管心有不甘,瑞年还是坚决地执行了命令,一个小时之后,他和张宇光带着第一大队冒着身后和空中敌军的炮火,撤出了济南城,在北门之外与第三十二支队的大部队汇合。
“司令,打得好好的,怎么让我们撤啦?”
一见到支队司令李有泉,瑞年就按耐不住心中的不满,大声地质问起来。
李有泉看了看瑞年,脸上同样流露着不甘。
“这是总司令的命令,我们突入城区的几个支队遭到了日伪军的顽强抵抗,再加上敌机的轰炸,伤亡很大,而且据侦察,德州、滨州、淄博等地的鬼子已经出动了,一旦敌人援军赶到,我军就会陷入更大的被动,因此,范总司令决定主动撤出战斗,尽速向西转移。”
瑞年无言地望着李有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有泉从身边的勤务兵手里接过一顶染着血迹,满是弹痕的军帽,神情凄然地送到瑞年眼前。
“这是于顺承烈士的军帽,也是他唯一的遗物。”
李有泉的话好似晴天霹雳,震得瑞年的耳朵“嗡嗡”作响。接下来李有泉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见,只是痴呆呆地盯着李有泉手中那顶残破不堪,血迹未干的军帽,像是没了魂一般地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老于,老于!”
张宇光眼里含了泪,急促地摇撼着瑞年的肩膀。
“瑞年,瑞年,你怎么啦,啊,说话呀!”
李有泉也被瑞年这突如其来的神情弄得慌了神,凑近他的脸,盯着他失神的双眼,急切地叫着。
过了许久,瑞年定住了的眼珠才慢慢地转动了一下,茫然地看看眼前的李有泉,又看看一左一右的张宇光和李春,伸手抓过李有泉托着的于顺承的军帽,举到自己面前,看了看,默默地摘下自己头上的帽子,将那顶带血的破军帽戴在自己头上,慢慢地转过身去,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而后甩开大步,向他的第一大队飞奔而去。
尽管张宇光和李春已经使出了全力,却还是没能追上玩了命狂奔的瑞年,等到他们赶到第一大队的时候,瑞年已经下达了全队后转,杀回济南城的命令,部队即将向济南城北门攻击前进了。
“老于,你这是感情用事,不能为了一个人,置这么多弟兄们的生命于不顾!”
张宇光真的急了,一把抓住了瑞年的胸襟,使劲地摇撼着,试图让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的瑞年停止他的鲁莽行动。
“张宇光,于顺承死啦!”
沉默了很久的瑞年终于爆发了,冲着张宇光大叫着,一翻腕子,扭住了他的手,张宇光只觉得手腕一阵钻心般地疼痛,只能松开了抓住瑞年衣襟的手,瑞年顺势一把把他搡出老远,头也不回地一边往前冲,一边大声命令着:
“李春,把他给我绑起来!”
进退维谷的李春看看瑞年的背影,又看看气急败坏的张宇光,不知如何是好。
“于瑞年,你给我回来!”
张宇光跳着脚大叫着,猛然掏出手枪,吓得李春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指导员,你不能!”
张宇光伸手隔开了李春试图抓住他的胳膊的手,举起枪对天连开两枪。
“于瑞年,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对你执行战场纪律!”
听到枪声和张宇光的喊叫声,瑞年愣了一下,回过身来,盯着满脸激愤的张宇光,眼里闪过一丝惊愕,旋即又坚毅非常地回过头去,对着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的官兵们猛然挥了一下手。
“跟我冲!”
瑞年说完,抽出背上的大刀,身先士卒地向济南城北门冲了过去,呐喊着的官兵们也完全置他们的指导员于不顾,呼喊着随着瑞年冲进了城门,一直不知如何是好的李春此时也顾不上许多了,丢下张宇光,一路呼喊着“大队长!”追了上去。
张宇光恨恨地跺了一下脚,举着枪无奈地跟了上去。
瑞年带着部队重新杀进济南城的时候,正好与迎面而来的一队日军遭遇,杀红了眼的瑞年根本没有下令隐蔽,带着队伍摆开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掩杀过去。被这支不要命的队伍震惊了的日军虽然仓皇抵抗,但终究不是瑞年他们的对手,很快溃退下去。瑞年带着人很快就杀到了于顺承遇难的辘轳把子街附近,瑞年立刻下令仔细搜寻于顺承的遗体。
于顺承奉了瑞年的命令带领他的炮兵小队赶去支援攻城的支队主力,他们的迫击炮再一次发挥了极大的威力,炸得城楼上的鬼子守军血肉横飞,为部队突破敌军城防立下了头功。部队攻入城中之后,于顺承又带着他的小队对依托街巷两侧的民房作为掩护负隅顽抗的日伪军的几处火力点实施了近距离轰击,并随着大部队一路杀到了辘轳把子街一带,却在此遭到了日军的平射炮的猛烈轰击,部队伤亡惨重,不得不边打边撤,而于顺承在指挥掷弹筒手轰击敌军平射炮阵地的时候,不幸被敌军炮弹击中,仓皇之间,他手下的弟兄们只捡到了他那顶满是血污的破军帽。
“肯定是这里吗?”
第一大队的弟兄们在敌我双方丢下的上百具尸体里翻寻了半天,也没找到于顺承的尸首,瑞年把一个炮兵小队的班长叫到跟前,追问着。
“报告大队长,就是这儿,俺就是在这儿亲眼看到俺们队长被鬼子的平射炮……”
那个班长信誓旦旦地说着,却被瑞年厉声打断了。
“别说了!”瑞年回身向手下的士兵们大声吩咐着,“给我仔仔细细地找,今天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顺承给我找到!”
张宇光听听周围不断响起的枪炮声,又上前试图劝阻瑞年,却被瑞年毫不留情地推开了。
“告诉你,张宇光,今天我就是死,也要把顺承带出济南城去!”
瑞年歇斯底里地狂叫着,发疯一般地扑向街道上的死尸堆,拼命地翻寻着,泪流满面。
于顺承的尸体终于被找到了,那几乎就是一团血肉,根本就看不出人形了,要不是揣在他上衣兜里的那叠范筑先将军奖赏的法币,几乎没有人能认出他来。
瑞年在于顺承的遗体旁默默地俯下身去,伸手抱起那具血肉模糊的已经开始僵硬了的躯体,喃喃低语着,脸上的泪水和着于顺承遗体上的血水模糊一片,把他白皙的脸染得斑驳一片,谁也听不清瑞年在说些什么,只是隐约地听到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于顺承的名字。
瑞年不顾张宇光等人的劝阻,执意亲自背了他那个至死也没闹明白满族的“于”和汉族的“于”到底有什么区别的“本家”兄弟,带着部队撤出了济南城。
济南一战,虽然第六游击区的部队一度攻入城中,几乎占领了半个济南,但终因敌我力量悬殊以及武器装备上的差距,最终以失利告终。和参加济南战役的其它部队一样,第三十二支队也遭受了巨大的损失,除了担任预备队的第一大队之外,整个支队伤亡几乎过半,即使是瑞年的第一大队也有几十名官兵阵亡,轻重伤员过百,伤亡者中多半是敢死队的军官。
部队经过一天一夜的急行军撤到高唐县城时,瑞年把失掉了一条胳膊的郑宝仲留在了支队司令部,闻讯赶来的淑娟悲喜交集,悲的是在第一大队除了瑞年之外,他最亲近的两个人,郑宝仲和于顺承一伤一死,喜的是她的瑞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瑞年,你不要太难过了,我知道,你一直把顺承当兄弟看待,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伤心没有用,你要给他报仇才是!”
淑娟抱着神情黯然的瑞年,嘴上在劝慰他,脸上的泪却渗进了瑞年的衣襟。
瑞年紧紧地搂着淑娟的肩膀,心中是难以平复的痛。
在高唐稍事停留,第一大队就要返回城外的驻地去了,临行前,瑞年陪着淑娟一道又去看了郑宝仲,失去了右臂的郑宝仲非常沮丧,眼里笼着水雾,脸上满是决死的伤感。
“瑞年,有空派个人去冠县给大翠送个信,就说我对不起他,让她别等我,找个好男人,嫁了吧!”
郑宝仲说着说着,眼泪就淌了下来,用他健全的左手猛然拉了被子蒙住了头,瑞年和淑娟看到被子下他的身体抖成一片,也听到他努力克制着的呜咽。
瑞年叹息了一声,隔着被子轻轻地拍拍病床上的郑宝仲,转身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水,也顾不上凄惶的淑娟,独自快步走出了病房。瑞年找到了卫生队的军医,很郑重地请求他一定要尽力治好郑宝仲的伤,虽然郑宝仲失去了右臂,可他还有剩下的左手,在瑞年看来,他还是一个好军官,一个好战士,更是自己的好兄弟。
“我和我的部队需要他,拜托啦!”
瑞年很郑重地给军医鞠了一个躬。
和淑娟告别之后,瑞年带着队伍出了城,临行前,支队政治部主任特地赶来给一大队送行,并且要求张宇光和瑞年整理一下于顺承的事迹材料上报支队,以便支队向第六游击区给于顺承请功。同时,政治部主任还意味深长地叮嘱张宇光,把赵庄战斗的详细情况做一份书面的汇报,尽快交到他手里。
瑞年知道,济南战役结束了,上峰清算自己的日子也快来了。瑞年不怕受到处分,甚至军法制裁,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北京大爷的劲头和高傲狂放的性格让他从来都是善恶分明,快意恩仇之人,杀人如此,被杀也是如此。唯一让他感到担心的是淑娟,他生怕一旦自己受到上峰的处罚,这个虽然穿上了“二尺半”,却尚未真正感受和领略过军中严酷的大家闺秀能不能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应对可能发生的一切。现在,瑞年也只能先瞒过她一时再说,免得早早地让她心理紧张,跟着自己担惊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