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了第二天陪同丈夫王存嘉去向瑞年赔罪、致谢的,宇垣琴音却在当天夜里突然犯了心口疼的老毛病,捂着心口满床打滚,把王存嘉吓得三魂少二魂,赶紧吩咐家人请来了县城里最好的郎中。郎中给宇垣琴音号了脉,说是急火攻心,没有什么大碍,开了个方子,又在合谷和足三里等几个穴位上扎了几针,宇垣琴音这才不再喊疼,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王存嘉谢过郎中,天一亮就派人去药铺抓了药回来给妻子煎服,忙前忙后地一直张罗到中午,两口子去拜会瑞年的事也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宇垣琴音的病当然是她为拖延时间,思忖对策找的借口,她知道,自己很难找出一个合情入理的借口阻拦王存嘉去向瑞年表示歉意和谢意,因此,她必须赶在和丈夫一道去见瑞年之前先行和昔日的恋人见面。以她对瑞年的了解和她们之间的感情,宇垣琴音还是有把握从自己昔日的爱人那里得到庇护和帮助,以便自己安然度过眼前这道难关的。
宇垣琴音在床上躺了两天之后,看上去已经复原了,王存嘉的心放了下来。宇垣琴音对丈夫表示了自己的谢意和歉疚,说是等自己完全好了,立刻陪他一道去向瑞年谢罪和致谢,王存嘉满心不忍,反过来安慰妻子,宇垣琴音便趁机要王存嘉先去一趟聊城,当面把对瑞年的误会和事情的真相告诉堂叔王孝维,先打消王孝维对瑞年的误解,等他回来,自己也完全康复了,再去向瑞年赔罪。王存嘉觉得妻子的提议不无道理,看看她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便叮嘱家人好好照看大少奶奶,自己带着两个家丁,即刻动身前往聊城,一是向王孝维解释和瑞年之间的误会,二是顺便看望在聊城的父亲王孝纯。
王存嘉前脚离开高唐,宇垣琴音后脚就让自己的贴身丫环把一张亲笔字条送到了城外第一大队的驻地,约瑞年第二天午后在县城外的鱼邱湖西北岸的文庙见面。
鱼邱湖环抱高唐古城,风景秀丽,烟波浩渺,当年乾隆爷下江南途经此地时曾留下了“白云飞来芦卷雪,黄叶乱下鸣残蝉”,“桃花浪援解鳞游,紫菱绿荇荷堆船头”的诗句赞美湖光美景,据说当年《水浒》中的小旋风柴进柴大官人的府邸就在湖畔。文庙位于鱼邱湖西北岸边,是历代高唐学子们祭祀孔老夫子之处,曾经辉煌一时的庙宇,在近现代历次的战火中已经显得衰败苍凉。当瑞年如约来到文庙时,午后无力的东阳中,大成殿顶上斑驳的琉璃瓦的缝隙中几丛干枯的茅草在冬日凛凛的北风中瑟缩着,几只寒鸦不时地飞起、落下,“嘎嘎”地叫着,让这古老的庙宇更显出几分孤寂和凄凉。
瑞年刚跨进庙门,一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影子袅娜地从孔圣人的坐像后轻盈地闪出,顷刻间,一个温软、娇小的身体已经偎进了他的怀中,一个不容置疑的热吻已经热烈地印上了他的唇间。
“瑞年君!”
当瑞年在惊愕间仓皇地挣脱了宇垣琴音那两条令他心旌摇曳的手臂,扭头摆脱了她那两片仿佛像磁石一般吸引他的双唇时,宇垣琴音满眼幽怨悲戚地叫了一声,两行热热地泪水滑落下来,扑簌簌地滴在了他的颈间。
瑞年闭了眼睛,不敢去看她那足以勾魂摄魄的眼睛,屏住呼吸,不敢去嗅那几个月前还曾经为他独享的醉人体香,但他却不能关闭自己的耳膜,不能对那软语温存间的无限柔情充耳不闻。
“瑞年君,原谅我!”
宇垣琴音的声音和着她的泪水缓缓地,颤颤地,震撼着瑞年的心。
瑞年忽然把一切被重逢的激动,被炽烈的爱意,被心头奔涌着的激情暂时遮盖住的疑窦和忧愤全都重新找了回来,他猛然抓住她柔弱的肩头,把那个无骨般绵软的身体仓皇地推开来。
“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瑞年的眼里冒着火,但那蒸腾的火焰却怎么也烧不干他的泪。
宇垣琴音悲戚戚的一双眼,充满哀怨的两行泪和一番娓娓道来的倾诉,在瑞年的心中勾勒出一个失去双亲护持,孤苦伶仃独自一人漂泊海外的柔弱可怜的日本女孩子凄惨的遭际。
宇垣琴音告诉瑞年,当年她父亲宇垣幸司为生计所迫,再次背井离乡返回天津之后,因为时局紧张,尤其是中国的普通民众对侵占了东三省的日本人的仇视,宇垣幸司不敢暴露自己日本人的身份,生怕会遭到中国人的报复和冷落,让自己赖以谋生的小小茶叶店无以为继,便设法搞到了一个中国身份,曾经在天津生活过多年的经历让他很容易地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土生土长的天津人,而宇垣琴音也随着父亲改姓了“关”,并且取了一个十分中国化的名字“关静宜”。父母去世之后,宇垣琴音就接掌了父亲留下的生意,独力支撑着这份小小的产业。尽管举步维艰,却依旧顽强地坚持着,为的就是等待瑞年回归天津,重圆他们的初恋的那一天。
“没想到,去年的春末,我从江南购进了一批新茶,那批新茶用尽了我店里仅有的资金,还加上了向钱庄借的高利贷,我原想借着这批价钱不错的新茶搏一下,将父母过世时欠下的一些亏空还上,可是没想到运茶叶的船在沧州境内的运河中倾覆了,负责运货的船家为了逃避赔偿责任逃得不见了踪影。茶叶毁了,资金没了,债务却无法免除,钱庄的人三天两头来逼债,最后看我实在还不上钱,钱庄的老板就动了邪念,逼着我给他做妾,而且说如果我不答应,就砸了我的店,再把我卖到妓院去抵债。瑞年君,为了你,为了我们的爱情,我怎么可能顺从他呢?我抵死不从,那个开钱庄的老板就真的带着一伙打手和混混跑到茶叶店来,把店里砸了个稀巴烂,又绑上我,要把我带走……”
瑞年仿佛看到宇垣琴音哭嚎着,挣扎着,却终于还是被人粗暴地挟持着,心揪得紧紧的,生怕自己的爱人曾经遭遇了残酷的欺凌。
宇垣琴音告诉瑞年,正当自己被钱庄老板苦苦相逼之际,她的老顾客,其时即将从天津河北工商学院毕业的大学生,鲁西望族公子王存嘉正好来店里买茶叶,见此情景,义愤填膺,立刻上前诘责钱庄老板,并且为了救助宇垣琴音脱离困境,一口答应替她清还所有欠债,这才救下了她。为了感谢王存嘉的救命之恩,再加上瑞年迟迟没有音讯,宇垣琴音一年之后终于答应嫁给这个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对瑞年说,作为一个女人,她唯一可以报答自己恩人的就只剩下她的身体了。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上苍跟我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当我已经万念俱灰,在苦闷中等待着王存嘉迎娶的时候,你却突然间再次闯进了我的生活。”
宇垣琴音最后这番话确是发自肺腑的,虽然她此次返回天津的目的并非是为了瑞年,虽然她也曾经在回到天津之后无数次地思念起她的初恋情人,无数次在梦里与他重温他们曾经的挚爱,但宇垣琴音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永远不可能重新走到一起,她的上司甚至特地严令过,让她忘却自己的初恋,让她牢记作为一个间谍,她的身心早已不属于她,她再没有了爱与被爱的权力。“天津事变”骤然爆发那晚,当枪炮声渐渐稀疏下来,听到街上传来了一片熟悉而亲切的她的同胞们庆祝胜利的欢呼声的时候,宇垣琴音悄悄地闪出茶叶店的店门,准备上街去亲身感受那帝国和作为帝国军人的一份荣耀,但她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意外地与瑞年重逢,那一刻,她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忘却了自己的使命,那曾经在父亲和间谍学校的重压下几乎完全死去的初恋又在突然之间顽强地复活了。当把昏迷的瑞年背到茶叶店中,望着浑身血污的爱人,她强忍悲声,在止不住的泪水中,为他包扎伤口,为他洗去血污,一次次地深情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心如刀绞。
“感谢天照大神对我的垂青,让我还能活着见到你,让我们还能再次重温过去的一切,让我再一次感受到你的爱!”
宇垣琴音一脸幸福和陶醉地勾着瑞年的脖子,久久不忍放手。
尽管救助了重伤的瑞年,尽管重温了他们曾经的甜蜜,宇垣琴音却还是迅速地冷静下来,记起了她不久之前的婚约,更记起了她作为一个日本帝国间谍,一个曾经誓言为帝国圣战奉献毕生的军人的誓言,她别无选择,只有在痛苦万分之中,万念俱灰地选择了默然离去。
“我知道,我的不辞而别会令你痛苦,甚至疯狂,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我已经在几年之前深深地伤害了你,我不能再去伤害另一个和当年的你一样无辜,也一样爱着我的男人,毕竟,我是他已经订了婚的未婚妻!”
宇垣琴音终于呜咽着哭倒在瑞年的肩头,哭得哀怨欲绝,柔肠寸断,让瑞年也忍不住热泪滚滚,更让瑞年把几个月来对她的猜疑和不解在那一刻一点不剩地抛到了脑后,他紧紧地拥着自己的初恋情人,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挂念着爱妻的王存嘉匆匆地从聊城赶回了高唐的时候,看到已经完全“康复”了的妻子,心彻底地踏实下来。王存嘉告诉妻子,此次聊城之行,他已经把瑞年当初舍身救助她的事情告诉了堂叔王孝维,王孝维听后,也深为瑞年的英勇豪迈所感动,并且当即让王存嘉回到高唐后立刻替自己向瑞年表达他的歉意,还说,一定要报答瑞年对王家的恩德,一有机会就会提拔瑞年。这样的结果让宇垣琴音喜出望外,她知道,单凭一己之力,想要将王孝维拉到日本人的怀抱中来或许还要大费一番周折,但如果能够得到瑞年的帮助,那把握就要大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