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距离沧县只有二百多里的路程,为了安全起见,动身前祁玉邡坚持让贝勒府的汽车直接把瑞年和郑宝仲送到沧县二十六旅驻地,考虑到自己身上带着枪,坐火车可能会有麻烦,瑞年也就同意了。
从天津到沧县,是从日军占领区到国军辖区,一路上要经过多重的日军哨卡。幸亏管家祁玉邡考虑得周到,事先跟英租界的朋友打了招呼,汽车上挂了英国国旗,又弄来一张天津日本总领馆开具的通行证,这才算是畅通无阻地出了日军占领区。刚过中午,瑞年便和郑宝仲赶到到了他日思夜想的独立二十六旅。
见到旅长李致远和副旅长祁玉郊的时候,瑞年几乎难以自持地掉下泪来。见到自己格外器重的这位九死一生的的部下,李致远旅长和祁玉郊副旅长也是分外激动。
瑞年重新回到旅部做他的作战参谋,而上过高中的郑宝仲则被安排到旅部警卫连当了文书。瑞年叮嘱了郑宝仲一番,亲自把他送到警卫连,又向连长特地关照过,这才返回了自己的住处。
第二天上午,李致远旅长特地召集旅部的全体官兵开了一个表彰大会。会上,李致远旅长把瑞年带回来的那枚他曾经追授给瑞年家属的云麾勋章亲自挂在了瑞年的胸前,并当众宣布,给瑞年晋升一级军衔,并立刻亲手替瑞年戴上了少校军衔的领章,让坐在台下的警卫连文书郑宝仲羡慕到眼蓝。
瑞年回到二十六旅没几天,最高军事委员会颁布的对二十九军的整编令就到了,二十九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一集团军,而瑞年所在的三十八师扩编为五十九军,军长由第一集团军司令宋哲元兼任,而原三十八师副师长李文田将军出任代理军长,并兼任三十八师师长。部队扩编后,五十九军奉命开赴津浦路沿线的大城和青县一带驻防,和天津的日军形成对峙的局面,与原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为基础扩编而成的冯治安统帅的七十七军隔津浦路遥相呼应,互为犄角。
又过了几天,旅长李致远将军接到命令,调任五十九军军部参议,副旅长祁玉郊同时奉调离开二十六旅。李致远和祁玉郊离开二十六旅那天,瑞年和同僚们一直把两位老长官送出了很远很远,才依依分手。
五十九军驻防津浦路沿线之后,日军驻天津和华北的部队一方面抽调兵力驰援进攻上海的日军,一方面也加紧南侵,试图完全控制津浦路,为彻底攻占上海和进一步向华东和华中进犯创造条件,因此,日军和驻防于津浦路沿线的国军五十九军、七十七军之间的战斗接触变得愈来愈频繁起来,1937年9月中下旬开始,日军驻华北的矶谷师团在攻占了静海县之后,随即向第一集团军发动了猛烈的进攻,冯治安将军率七十七军和日军展开激战,五十九军也投入了战斗。瑞年所在的二十六旅奉命随三十八师增援与日军苦战的七十七军第三十七师,但当他们和日军激战正酣之时三十七师却率先溃退,导致三十八师的侧翼受敌,终于独木难支,也向山东境内撤退下来。
三十八师在德州一线略作休整,又继续向东撤退,准备经由德州进驻济南西南的长清一线。瑞年所在的二十六旅作为五十九军的殿后部队,掩护全军撤退。
参谋长接到五十九军军部的电报,电报上说,日军第十师团一部已经绕过禹城国军第七十七军的防线,向东南进犯,意图不明,命令二十六旅尽快摸清敌军意图。参谋长于是命令瑞年亲自带人武装侦察日军这一孤军深入的部队的动向,以便部队做出相应的应对准备。
瑞年领命后到特务营挑了一个班的战士,吃过早饭便离开了旅部,沿着部队撤退的原路向禹城方向进发。
从二十六旅临时驻扎的德州郊外到禹城只有不足八十里的路程,不到中午的时候,瑞年和他的一个班的战士已经走了将近一半的路程,沿线到处是从河北吴桥一带逃难而来的难民,就连前几天还安居乐业的禹城一带的百姓们也加入了这一望无际的逃难的大军,一路上到处是拖儿带女,扛着大包二裹,赶着毛驴,架着牛车的人们,哀怨、哭嚎连成一片,瑞年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哀鸿遍野”。
瑞年带着他的侦察班向禹城西南进发的同时,日军第十师团的先头部队在濑谷联队长的率领下也已经绕过了禹城,向东挺进。濑谷联队长命令刚刚在一个月以前才从日本国内补充的第十师团的李海潮少尉带领他的小队作为联队的尖兵先行向东,与大部队保持两公里左右的距离,攻击前进。
韩国裔华族伯爵李海潮原本是驻防于东京的上野地区,“七七事变”爆发后,日军几乎将国内的全部精锐部队都投入了中国战场,李海潮所在的师团接到了开赴淞沪战场的命令,但这位纨绔的华族伯爵却贪生怕死,不愿随军前往,因此托了在日本军部的关系,将自己调往日本华北驻屯军中服役。在李海潮看来,华北的战事已经基本告一段落,尽管零星的战斗不断,但大规模的战役却已经结束了,不像上海方面,中日之间打得昏天黑地,血雨腥风,一旦上了前线,保不齐就丢了性命。但李海潮却没有想到,尽管暂时避开了淞沪战场上的残酷,却还是没有摆脱战争给他带来的威胁,驻防华北的第十师团又和中国军队发生了激战,并且一路向东南的山东境内追击前进,而作为师团的先头部队,他所在的濑谷联队已经几次和中国军队在河北、山东交火,战况也是十分惨烈,让李海潮不由得慨叹自己生不逢时。
接到濑谷联队长的命令,李海潮伯爵可真的就像是接到了阎王爷的催命符一般,差点当时就哭出声来。这不是明摆着让他去送死吗?尖兵,那就是打头阵的敢死队呀,虽说支那军队战斗力比起皇军来说差得远,可那是大部队对大部队,现在自己只带着区区几十人孤军深入,一旦和支那的大军相遇,那还不是羊入虎口,等着让人家一个不剩地给消灭啊!尽管满肚子的不情愿,李海潮伯爵却不敢违抗命令,那样会死得更快,死得更惨,只能带着自己的小队,硬着头皮离开大部队,向东南方一路战战兢兢地前进。
瑞年和他的侦察班离开通往禹城的大路沿小道前进,走了不到五里路,前哨就返回向瑞年报告,前面发现敌人。瑞年立刻命令侦察班停止前进,躲进路边的一片杨树林隐蔽。
隐身在树林中,瑞年手持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距离他们藏身处大约一公里左右的鬼子的动向。敌人的数量不多,大约只有一个小队,看上去应该是敌军的尖兵,在这小队鬼子身后几里之外的敌方,有隐隐的烟尘泛起,瑞年知道,那应该是鬼子的后续部队,看那一片升腾着的尘埃,人数应该不少,而依据瑞年在陆士学习和在日军中实地教育时的经验来看,以一个小队作为尖兵,那么后续部队至少应该在一个大队,甚至一个联队的兵力。
“想办法抓个舌头回去!”
瑞年扭头对隐蔽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的侦察班长吩咐着。
敌人越来越近了,瑞年已经可以看到阳光下鬼子步枪上刺刀闪烁出来的光芒和军帽上缀着的那颗黄色的五角星了。
瑞年收起了望远镜,从腰里拔出旅里补发给他的左轮枪和自己那支“王八盒子”,打开了保险,埋伏在附近的战士们也纷纷拉上枪栓。
当李海潮伯爵出现在瑞年的视野中的时候,他猛然间周身抽紧了,一种交织着兴奋和紧张的感觉传遍了全身!下意识中,瑞年几乎脱口而出地叫出李海潮的名字来。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巧事?他乡遇故是古人心目中最大的幸事之一,而今天,在自己的国度上,面对着昔日的同学、朋友,他却无法找回古人的感觉,故人今天是敌人,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啊?瑞年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压抑着嗓子眼泛出的阵阵咸涩,悄悄地扭头看看身边的战士们,那一张张紧张中充满同仇敌忾的脸,让他不由自主地把嘴唇咬得生疼,握着枪的两只手已经满是汗水。
“等他们过去,打他们的身后,抓一个活的,立刻退出战斗!”
瑞年下达着命令,眼睛却像是被磁铁吸住一般,一刻也没离开李海潮的身体。再过一分钟,不,也许只有几十秒,他就要和他的这位昔日的同窗兵戎相见了,瑞年忽然在心底对李海潮生出一阵怨愤,一个亡国之人,一个与朝鲜李氏王朝有着血脉渊源的韩国人,干嘛要替奴役和占领着自己祖国的侵略者卖命?干嘛要为虎作伥地来践踏另一个正在被侵略着的国家?为什么李海潮不能像自己一样,拿起抢来,和那些侵占祖国,欺凌同胞的日本鬼子轰轰烈烈地干上一场呢?瑞年这样想着,最初发现李海潮时的矛盾复杂的心情倏然间变得明澈起来。“他是鬼子!”瑞年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他是鬼子!”可这个声音只是在心头盘旋了一瞬间,又飘摇着远去了,瑞年的心又不由自主地迷乱起来。
“于参谋,打吧?”
班长的声音再次提醒了瑞年,他用力摇摇头,凝神向林外看去,李海潮带着他的小队已经走过了他们隐身的地方,鬼子们的后背完全暴露在瑞年他们的面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眼前的一切已经容不得瑞年再去多想了,手中的双枪同时打响了,顷刻间,十几支枪也都开了火,走在队伍后面的几个鬼子纷纷倒地。
“卧倒!”
瑞年分明听到李海潮仓皇的声音响起,深谙日本陆军战法和武器配备的瑞年知道,此时如果不趁着敌军混乱冲出去与之近战肉搏,那么以一个小队的鬼子的兵力和装备,他所带的十几个弟兄是绝难应付的,更不会有半点取胜的机会了。
“弟兄们,冲出去,杀鬼子!”
瑞年猛然跳了起来,挥舞着双枪身先士卒地窜出杨树林,向刚刚经过最初的慌乱,正在卧倒寻找射击依托的鬼子们冲了过去,身后的十几个弟兄也都呐喊着跟着瑞年冲出了树林,一边射击,一边扑向敌群。
李海潮少尉被瑞年他们的一阵排子枪打得有些发懵,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带队执行任务,几乎一点实战经验都没有,情急之下,这位当年在陆士就是混日子的伯爵除了喊了一声“卧倒”,就再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好在他带的兵倒都是个个久经沙场,训练有素,听到枪声后,还没等李海潮“卧倒”的命令发出来就都齐刷刷地匍匐在地,机枪组的两挺南部大正11年式轻机枪迅速地架设起来,掷弹筒组的两只掷弹筒也把炮口指向了树林,而其他的士兵也纷纷选择了有利地形,准备向树林内的袭击者还击。
瑞年率众冲出树林,一边射击,一边疾速地接近着敌人,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靠近些,再靠近些!瑞年知道,唯有如此才能让鬼子强大的火力无用武之地。正因为瑞年果断地带队冲锋,才赢得了先机,在鬼子的机枪射出第一串子弹,掷弹筒尚未来得及瞄准、装填的时候,瑞年和他的弟兄们已经杀到,又一阵枪响过后,鬼子的机枪被打哑了一挺,剩下的一挺也因为距离太近,来不及再次射击,就被冲上来的国军士兵踹飞开来。这个时候,李海潮伯爵才如梦初醒,抽出手枪,一边射击一边尖厉地呼喊着招呼他的部下反击。
瑞年挥动着双枪,打倒了两个鬼子,已经跃身于仓皇起身应战的鬼子群中,迅速地把枪插入腰间,抽出背上背着的大刀,砍杀过去,侦察班的战士们也都拔出大刀,顿时一阵寒光闪烁,骨断筋折声中杂着日军的哀号,一片惨厉,让李海潮几乎魂飞天外,还没等他拔出腰间的武士刀来,一道寒光已经掠过了他的眼前,李海潮脑子里闪过一个强烈的念头:“完了!”眼睛一闭,晕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