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上议论纷纷：“咳，大干苦干还加上二十三干，是什么意思啊？”“口号是口号，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大概要干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到了腊月，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羊肉……”
“安静安静，大家要维持会议的秩序。”三楞子放下发言稿，说，“我来解释一下刚才说到的二十三干。已经提到大干、苦干，为什么要二十三干呢？这是干劲的程度。十分卖力气谁都理解，这还不够，达到有十二分劲头。
不仅如此，还需要加倍，十二分劲头变为二十四分劲头了。但是，凡事留有余地，减去一分，当然是二十三干了。”
口号总有新提法，一番验证，我又学到了知识。晚上，我和贾子龙、贾广才和吴国庆住在一起。躺在被窝里唠嗑，贾广才说：“三哥把稿子读错了，巧舌如簧，露不出马脚来。”
贾子龙问：“咋回事？”
贾广才说：“稿子上是‘巧干’，他却读成‘二十三干’，却能说出道理，押韵合辙。”
吴国庆说：“谁琢磨呢？说什么是什么，从左边耳朵灌进，从右边耳朵出去。”
我问：“‘巧干’怎么读成‘二十三干’呢？”
贾广才说：“我猜到了。想到了‘巧’字的写法，写潦草了，左边像数字‘2’，右边像数字‘3’，就把‘巧’念成‘23’了。朝阳的才能就是把‘巧’读错了，还能把‘23’能够解释，天下难找啊！”
“哦，化腐朽为神奇，如此指鹿为马，三楞子真是赵高啊！”我说。
贾子龙问：“谁是赵高？公社书记不叫赵高，叫赵兴高啊！”
不用我再解释，国庆却代表我发言了：“公社书记的官儿太小，用不上赵兴高。赵高是秦朝时二世皇帝让他当了丞相，永文哥为啥提到赵高，其中的含义是说三哥有指鹿为马的故事。”
贾广才补充说：“我知道，看过连环画，赵高不把二世胡亥放在眼中，命人牵来一头鹿，硬说是马，围观的人，有的慑于赵高的淫威，缄默不语；有的惯于奉承，忙说是马；有的弄不清赵高的意图，说了真话。”
贾子龙说：“你们有文化，还不如朝阳的水平。种地讲究实在，怎么巧干？比如，种玉米播了几个粒，留苗取舍，用不上技巧，都是剩下一棵。再说，心灵手巧都是说女人，不能说男人。”
贾子龙的说法有道理，竟能把三楞子对“巧”字的歪解深入人心。大伙儿唠了一阵子，说红道白，先后打起了呼噜。我瞎琢磨，睡不着，每一个字都有讲究。俗话说百人百姓，“姓”也会变。百人百性，是指不同的性格；百人百兴，是指不同的兴旺；百人百型，是指不同的典型；百人百幸，是指不同的幸运……中国的文字太复杂了，外国文字ABCD却没有名堂，比如A，顶多在扑克上当个红桃尖儿。
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七仙女从天上飘下来，搂住了我。我有了兴致，一鼓作气。早晨，看见褥子上画了地图。
经过几昼夜的大兴土木，三楞子以身作则，眼里挂上了血丝丝。墙上的泥皮未干，他第一个搬进大队农建指挥部，大队、生产队的带头人带领社员们闻风而动了。我不例外，扛着行李随大流。
三楞子艰苦朴素，还有一个秘密。我看到他穿了一条崭新的裤子，膝盖上却又两个补丁。我询问：“朝阳，你的新裤子怎么补上了补丁呢？”三楞子诡秘地一笑，说：“你是观念僵化，跟不上形势。补上补丁，是劳动人民的体现，穿上新衣服太显眼。”
新裤子补补丁，也是不脱离群众的体验。
过了几天，我们正在地里修垅道，秀丽夹着小包袱来了。用意不用说，无非是送来了新洗的衣服，替换替换，免得看上去太肮脏，让人瞧不起。按照风俗，人际关系上，小叔子可以对嫂子说笑话，大伯子对兄弟媳妇却要郑重严肃。子龙说：“永文家，送衣服来了？”
秀丽说：“嗯，大嫂子也来过吧？”
我说：“嗨，她想不到，况且你嫂子咳咳嗽嗽，身板儿也不好。”
论辈分，吴国庆是小叔子，说：“二嫂子，送衣服是烟幕弹，瞒不了我锐利的眼光。”
“你的眼光贼眉鼠眼，没有好心。”
“是啊！贼眉鼠眼看得透，属于火眼金睛。我很担心，自从住在地里，是活光棍。二哥三条腿，二嫂子流点儿水呀！”
秀丽不解，问：“你二哥不柱拐棍，怎么是三条腿？我不管发动抽水机，怎么能流水？”
吴国庆说：“二嫂子理解错了，到了关键时刻，我也是三条腿。”
“咋回事？”
“除了两条腿，那裤裆里的宝贝变大了，变长了，成为另外一条腿，那是造人的武器！那种时候，二嫂子没有感觉么？”
秀丽的脸绯红，骂了一句：“下三滥，放狗屁！”
“国庆要讲分寸，别胡说八道。”贾子龙又对秀丽说，“永文家，你给你嫂子捎个话，别忘了让她按时熬药。”
秀丽说：“昨天我串门儿，看到大嫂子正用砂锅熬草药呢。有生姜、杏仁和车前子，能治哮喘。”
贾广才有文化，说了正经话：“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便于行，身体是生活的本钱，不可大意。”
吴国庆开了粗俗玩笑，贾广才正大光明。我一言不发，暂且“嘿嘿”地看了看嬉闹，说不上取长补短。
秀丽说话了，她说：“我是来告诉当家的，盼弟考中初中，寄来了入学通知书。”
我说：“上就上呗！”
秀丽说：“我走了，你们干活吧。”秀丽通风报信，是内当家的职责。
她说了几句家常话，就告辞了。
盼弟考上了初中，引发了对学生问题的议论。贾子龙说：“前几年，不是出了一个交白卷的反潮流英雄么？”吴国庆说：“我听过广播，他还被当选为人大常委，升官了。”
我问：“为啥呀？”
贾广才的脑筋记忆好，说了一大套：“张铁生是辽宁省兴城县白塔公社枣山大队插队的知识青年，被推荐参加大学考试。他仅做了三道小题，其余一片空白，却在试卷背面给尊敬的领导写了一封信。诉说了自己在集体利益与个人利益发生矛盾时的心理冲突，发泄他因不忍心放弃集体生产而躲到小屋里去复习功课，而导致文化考试成绩不理想的不满情绪。《人民日报》还转载了这封信，编者按语中说‘这封信提出了教育战线上两条路线、两种思想斗争的一个重要问题，确实发人深思。’其实，张铁生是‘四人帮’的走卒，被判处了15年的徒刑呢。”
这是陈年老账，用不着揭示。我想到大趋势，盼弟考上了初中，列入义务教育的范畴。
贾广才说：“知识就是力量，没有知识，没有人才，社会主义怎么上得去？”
话刚落下，广播喇叭响了：“贾子龙、孙交茂、贾贵福、吴国庆到大队指挥部参加座谈，县委的报道通讯组来采访了。”
座谈什么呢？也许与我们无关。
我的想法很浅薄，我们之中的贾子龙、吴国庆被招呼走了，剩下了我和贾广才。按说，我俩的水平不算低，我曾经南征北战，参加过海南岛育种；贾广才是退伍军人，还是共产党员。参加座谈会用什么标准来衡量呢？
他们坐在指挥部里，抽烟喝水说话；我们站在地里，拿锹修渠苦干。同样挣工分，待遇不一样。从另一个角度看，大概我和广才都曾经锋芒毕露，我主动报名去了海南岛，广才写过发言稿潦草，也许功大压主，三楞子不放心。
我对广才说了这种看法，贾广才说：“二哥，我不客气了，你不是宏图大量，而是鸡肠小肚。个人攻击，闹意气，泄私愤，图报复，这是自由主义的表现。应该以革命利益为第一生命，以个人利益服从革命利益。”
我说：“我不是攻击，也不图报复，革命利益摆在哪儿？我双手摸不着啊！”
“革命利益就是服从上级，我当过兵，以命令为准。”贾广才说，“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千万不能消极怠工。”
“嗨，我的嘴没有把门儿的，随心所欲。其实，修的水渠比你利索，你看，你修低了，修歪了。”我说。
说到干活，贾广才却谦虚了：“我知过必改，坚持真理，修正错误。我学习你的修渠，不学习你的觉悟。”
我又提出一个观点，说：“啥叫觉悟？农民春种秋收，在工农兵的中间，先是工，后是兵，待遇上比较比较，不如工人，也不如解放军。”
贾广才说：“虽然我当过兵，不过是走进了大学校，提高了觉悟。已经平反昭雪的刘少奇主席曾对掏粪工人时传祥说，假如你是掏粪工人，我是国家主席，我们分工不同，都是为人民服务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呀！”
我说：“政策上是不是没有高低贵贱？”
贾广才说：“社会主义制度是人人平等，不搞特殊化，在社会、政治、经济、法律方方面面享有相等待遇，怎么说分高低分贵贱？”
我说：“刘绍峰当省委书记是高干，三楞子当大队书记就不是高干，是基层干部，岂不是分为高低了？”
贾广才说：“有高低。没有贵贱。”
我说：“怎么没有贵贱？刘书记挣工资，每月能挣好几百，三楞子挣工分，每月只有五块钱的补助。烂柿子与大蜜桃价钱不一样，我挣几百还是补助五元？”
贾广才说：“二哥你是瞎打比方，政策很明确，按劳取酬是根本原则。”
我不服气，说：“我还有疑问，工人犯了错误，是开除回家当农民种地，老百姓犯了错误，怎么不进工厂当工人？”
贾广才无法解释，只好说：“不说了，不说了，犯错误是小事，犯罪都要判刑，你总考虑个人利益。”
下午，贾子龙和吴国庆说，我们去座谈，领导是县委宣传部的报道组两个人，一位是报道组的组长小秦，跟班了老茂的那个表弟，即县委宣传部的部长曾经来过。还有一位是《平原日报》的记者，戴着眼镜，还挎着照相机，似乎姓dou，说让我们叫小豆儿。
贾广才问：“不知是斗争的斗，还是豆子的豆。”
我说：“你理解错了，皮影《盗御马》有窦尔敦，虎背熊腰，是大侠呢。
不是斗争的斗，也不是豆子的豆。”
贾子龙问：“咋写啊？”
我说：“有宝盖儿，下面是卖。”
贾广才说：“不管是不是宝盖儿，朝阳招呼你们，说了啥呀？”
吴国庆说：“这两个笔杆子向我们问的，恰恰是介绍朝阳的先进事迹，当然说好话，不说坏话。”
我仍是耿耿于怀，从十个指头中挑出小拇指：“哼，谁不了解三楞子啊！
他小时候，偷过生产队的地里的甜瓜，让贵禄大叔逮住了。”
贾子龙却说：“孩子淘气，也是乖觉勇敢。”国庆也说：“听说他猫在相邻的玉米地里，用叉蛤蟆的钎子扎住甜瓜，拉进藏身之处。后来，贾贵福竖大拇指，说这小子做事有门道。”
与乡亲们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不知我进步还是落后，言语得不到响应。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检查自己，总是认准道儿，走到尽头，难免撞南墙。溯源在哪里？不是实践，是遗传。因为我的基因来自东洋鬼子和母亲的结合，盼弟能够考上中专，也有细胞的传承。
这是终身的秘密，对谁也不能公开。
没话找话，是唠嗑的内容。三楞子的事迹无非是平坟、打狗和住宿棚子的成就显示。其实我不反对，心里掂掇掂掇，觉得因势利导，符合大好形势，如果能够改善了老百姓的生活水准，无疑理应拥护欢迎，双手赞成。
不几天，《平原日报》头版刊登了报告通讯，题目是《新农村的焦裕禄》，副题是记独莫县湾子公社搓绳寨大队书记贾朝阳。不看内容看标题，我明白了，听过焦裕禄的名字，不知道焦裕禄父亲叫什么，知道三楞子的父亲叫贾希跃；不知道焦裕禄妻子的名字叫什么，知道三楞子的妻子叫吴小淑。
舆论很重要，贾朝阳就是焦裕禄就是在我们村的化身，与深重的自然灾害进行顽强斗争，努力改变搓绳寨面貌。他身患肝癌，依旧忍着剧痛，坚持工作，被誉为“党的好干部”、“人民的好公仆”。
贾广才说，焦裕禄是典型楷模，担任河南省兰考县的县委书记，坚持实事求是、群众路线的领导方法，同全县干部和群众一起，与深重的自然灾害进行顽强斗争，努力改变兰考面貌。用自己的实际行动，铸就了亲民爱民、艰苦奋斗、迎难而上、无私奉献的伟大精神，被誉为“党的好干部”、“人民的好公仆”。
据此说来，三楞子名声在外，算得上成了气吞山河，一代英豪。我不服气，报纸糊在牛身上，想吹就吹吧。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上了报，三楞子伟大光荣了。我还是吴永文，下了地，天天光荣不耻辱。买东西靠秤杆，得名声靠宣传。说实话，看现实，一竿子插到底，只能承认，秀丽是我的媳妇，小淑是他的媳妇；盼弟是我的闺女，红卫是他的儿子。
舆论发挥作用，从天上掉下来馅饼。全村人站出来，仰头张开嘴，馅饼也接不住。好像财主小姐抛绣球，绣球是看准意中人，把绣球抛到他身上，就有了运气。三楞子吃了馅饼，又接了绣球。
我的怨气还没有放出来，县委便做出了决定。不知是洋政策还是土政策，要从基层提拔一批有能力有贡献的青年干部。经过调查推荐，三楞子离开本村，转为商品粮，挣工资，担任了坨子公社党委副书记。
三楞子离开村了，有一个人降生进村了。
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我的儿子。
秀丽剖腹，哈哈，给闺女取名盼弟，没有白费。盼来了一个大胖小子。
重量九斤九两，声音洪亮。传宗接代，有了保障。应该取一个好听的名字，排在了“兆”字辈，兆才、兆武，合在一起还有兆斌，没有好词儿了。
仿照曾经有互助和国庆，我把孩子叫“大亮”，含义是又大又亮，光宗耀祖啊！
13.出差
大亮出生了，又大又亮，萌发了我的精神状态斗志昂扬，干活有了力气。
有了一个口号叫“日夜斗地棚”，目的是提高农民生产力。劳力们住进了临时大棚，平整土地，改造环境。实际并不长久，住了半月，禾苗出土，我们不能看着生长啊！形式主义行不通，只有离开新家斗地棚，回到老家篱笆院。
三楞子升官了，必然有人继任。原老书记吴天明五十多岁了，宝刀不老，东山再起，重新担任了大队的带头人。
他有三个儿子，两个闺女，家里人口多，收入少，经济条件困窘。从孩子们的穿戴就看得出来，用麻绳代替裤腰带，鞋子露出了脚趾头。原则上评价，吃苦在先，享受在后，吴天明操心费力，以身作则，为大家不顾小家，战天斗地，不愧是无产阶级先锋队。
我的这种评价，是在座谈会上说的。如果在家里或在群众中说这种官话套话，算是口是心非的伪君子。自己脸上糊一张纸，也给吴天明糊一张纸。
其实，不管是贾朝阳还是吴天明，我照样吃饭睡觉干活。我生在1945年，三岁的宣统皇帝未赶上，想当皇帝的袁世凯也未赶上。解放了，是毛主席或者是华主席，最后还要听村干部的。
升官是为人民全心全意服务，不是贪图享受。老百姓们缺能力，缺贡献想当官也不行。贾贵福不眼热，九叔不眼热，老茂不眼热，广才不眼热，国庆也不眼热，我知道自己的分量，揉了揉眼，虽然眼不热却疲倦了。疲倦就疲倦，头脑还思维。竞争是梦想、幻想，不是理想，算什么想？查了查《新华字典》，理想的解释是对未来事物的想像或希望。
嗨，三十而立，我的人生不过是吃饭、干活和睡觉。三十多岁了，还是吃饭、干活和睡觉，俗话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传说中道教的八个仙人即铁拐李、汉钟离、张果老、蓝采和、何仙姑、吕洞宾、韩湘子、曹国舅。李铁拐所持宝物是葫芦，能炼丹制药，普救众生；吕洞宾所持宝物是剑，有天盾剑法，威镇群魔之能；汉钟离所持宝物是扇，玲珑宝扇，能起死回生；张果老所持宝物是鱼鼓，能星相卦卜，灵验生命；韩湘子所持宝物是笛，有妙音萦绕，万物生灵之能；曹国舅所持宝物是阴阳板，其仙板神鸣，万籁万声；蓝采和所持宝物是花篮，篮内神花异果，能广通神明；何仙姑所持宝物是荷花，它出泥不染，可修身禅静。我的手里有锹有镐，只有种地。
搓绳寨村人们的生存状态，好比是平静的一坑河水，青蛙鸣叫。有人放开手脚，扔进了一块石头，河水震动，不过引起了乡亲们情绪的骚动而已。
任何运动都是轰轰烈烈，热火朝天，从来没有一声不响，磨磨蹭蹭。
中午吃饭的时候，盼弟的头上有一个包，秀丽问：“你的头咋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