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国,春,清晨之后,正午之前。
早春时分,春意尚淡,天气被几场春雨浇的还有些凉,可野菜陆续在长木寨外的杂木林里钻了出来,这一丛丛肥嫩水灵的玩意儿向来是寨里人家的上好吃食,搁在往日这个时间,杂木林里本该挤满了出来挑挖野菜的老少,老人谈笑少年玩闹,但此刻却不似往年热闹,林间只有两个人使着小锄埋头刨挖着,他们身后寨门紧闭,寨墙上探出一溜儿半大小子的脑袋,为首的黝黑健壮少年把住寨墙,探身看着在杂木林里的两人,扯着脖挥手喊道“小柳子!!!”他的喊声急且气“回来!!!”
被唤做小柳子的是个姑娘,个子小眼睛大,全身上下小手小脚小胳膊小腿都泛着秀气,可是这水灵姑娘此刻却冲着在喊声翻了一个白眼,示威似的扬了扬手中才掐下的一把野菜嫩头。用一种丝毫不符合自己小模样的潇洒方式尖声回应寨墙上的少年“回你大爷!!!”
“都是一群没卵子的。”小柳手上小锄头不停,声音却有意无意大了起来“我们谁小时候没被白家奶奶看顾过!现在白叔死了,老太太痴了,嘴碎些想吃个草头摊蛋又怎么了!现在那群畜生还没来就给吓成那样,要是人真来了,你们一个个还不得把鸟下了装姑娘!”小柳子伸出手指遥遥戳着寨头上的那群少年,又在空中划了半圈指向那个正在身旁埋头刨挖的少年说道“平日里跟着姑娘我后面一个赛一个英雄,真到时候了还不如傻子有恩义!”
被唤作傻子的少年停了手上的活,抬头冲小柳子笑了笑,他四肢修长,五官也整齐白净,可面上总是带着几分痴气,平日里话极少的他却爱笑,此刻得了小柳子夸,便笑得越发灿烂了起来。寨门上几个愣头小子受不得这样的激,伸手就要去拆寨上用来升降大吊篮的绞盘上的绳结,却被为首的健壮少年拽住,屁股上各自给了一脚,赶到了旁边去。
“我看谁敢。”健壮少年回头瞪着身后的那群少年恶狠狠地说道,扭头又冲着小柳子吼“你回不回来!!!”
“吴钩子!!!”小柳子声音拔尖“你的一身拳脚弓枪是谁教出来的!现在白叔被那群畜生害了,白婶怀了身子,老太太又痴了,你平日那点硬气是哪去了!”约莫是想起了得知白叔死讯后老太太和白婶痛哭之后那两对枯枯的眼睛,小柳子说着眼睛就有些泛红,声音发颤,她看着城墙上立着的那个少年,平日里心头攒下的一点女孩子家特有的小期待全都化为了愤怒和失望从大眼睛里流了出来。
“吴钩子你们这群臭没良心的”女孩子的声音哽咽,她吸溜了一下鼻子,用手背在脸上抹了抹,颤声对寨头那群少年说道“以后我就和傻子好了也比你们这群没卵子的强。”
寨里的女子,说好了就好了。
傻子笑得更欢了,他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
寨门上的少年人,性子弱一些的闷头不做声,平日里好勇斗狠一些也脸通红,为首的那个少年脖子挣着,却只是从牙里迸出了哑哑的一句“你懂什么……”少年声音突然就炸了,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胸腔中吼出来般“是我为师父收的尸!!!
少年的胸膛起伏不定,他还记得那天去迎寨中马队时的情景……林间路上遍是寨上马队中人的尸体,因为实力相差过于悬殊,现场并无多少搏杀的痕迹,尸首沿着路铺开,死得干净利落,连跑也来不及。屠场最前是他的师父,往日里他最崇拜的男人被他自己惯用的乌木枪从背后钉死在地上,手脚上的血肉翻卷,头前土地上被拉出一道标线般的痕,后一道爬行拖出的血迹……
后来他从寨中老人那知道,这只是那群畜生想找些乐子,他也知道了一个他根本不想知道的词。
“大狩”
这就是巫国,这个自上而下崇拜武力与巫神的国家每逢大事便会行一次“大狩”以奉巫神,每到此时,巫国各地平日里用来关押犯人搏杀为乐的斗寨尽开,放一个随身带着巫会赐下的蛊丸的蛊师入寨,随后,被寨中挑选中的厮杀好手各自领蛊,由蛊师领队,奔向巫国大祭猎场,或在大狩中把将一身血肉献与巫神,或自无数斗寨队伍中厮杀而出,脱了罪籍入大巫军中。
这些平日里嗜血成性的凶徒自然不可能在路上安分,大都一路少不得烧杀取乐,但毕竟自身都被种了蛊,有蛊师驻的巫人城镇是碰不得的,于是这群凶徒们大都把目光盯在沿路上那些杂民的城寨上,杂民祖上是巫国在与各国征战时掠来的各族人口,自大巫殿中领了巫神大咒后被赶至巫国南边大片山岭荒野中拓荒,填入了大批尸骨后终还是在那片荒凉至极的土地上扎下了根来,但因为子孙继承了先
祖血脉中的巫神大咒,杂民中再如何勇健之士也伤不得一个有着巫人血脉的幼童,所以在巫国地位极贱,凶徒们自然无所顾忌,每到此时,各个杂民城寨必然会紧闭寨门,纠集壮勇,再从寨头吊下装有肉食酒水的巨大提篮,只盼这群凶徒取了便走。
但往往事与愿违。
这些凶徒们个个都是从斗寨中凶残犯人中斗战而出的尖子,如今各自领了蛊,去赶那场十不存一送死一般的大祭,便大都把这趟当做最后一程,攻杀起来往往不惜命,寨小人寡,或是凶徒本事过硬,便能破了,待到四周镇寨搜寻亲友与捡便宜的人过来之时,也只能见着被用来屠戮取乐尸体而已,男人还算死的利索,女人则尤其凄惨,吴钩子随着寨中老猎手探过一个平日长有来往小镇,亲眼见着镇
里酒馆帮工的那个女孩,那个白净却不怎么爱搭理人的店家女儿,被绑在酒馆门前的小旗杆上,下体黑黑突出很长一段,待到人走近,那片黑色化为一片苍蝇飞走后才发现那是一截断手,似乎从她身边父亲残破的尸体上来。
那女孩还是活着的,只是全身遍布青紫色的瘀伤与牙印,平日里美丽的大眼睛成了两个模糊的血洞,她面颊青肿,牙齿松脱,声音含混,却还在哀求
“杀我。”她说。
钩子动了手,可是那双血肉模糊的眼睛他却一直忘不得,深夜噩梦,那双眼睛上了很多的人的脸,母亲、姐姐、还有小柳子。
站在寨上的吴钩子猛地一个激灵,没来由心中一阵发慌,手已经伸向了吊篮上的绳扣,他决定把小柳子硬拉上来。
可突然他的手僵住了,他猛抬头盯着寨前不远处的那片山岗,那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匹黑色的马,马上有一个裹着黑袍的人。
袍子里包着一个看来很瘦小的男人,有一张面具般苍白刻板刺满花纹的脸,虽然离着寨子还有一段距离,可他的样子却异常清晰的出现在少年们的脑海中,他们甚至看清楚了这男人黑袍上用墨绿色丝线绣出的纹路,也看见他抬起了手,轻轻向前挥了挥。
山岗上先出现了十几颗脑袋,渐渐起伏着露出全身来,是十几个骑马赶来的人,他们一字在那个黑袍男人身后排开。打量面前的长木寨,像猎人打量猎物。
寨头的铜钟惶急地响了起来,吴钩子扯着脖子冲着小树林方向厉声大吼
“跑!!!”
……
山岗的十几骑丝毫没有平日那些凶徒们看见猎物似得那般急躁,大都只是徐徐打马向着寨子而来,队伍中只有一个瘦高男人在岗上小树上栓了马,他解下背上斜背着细长条包裹,抓住一头竖着冲坡下的岗北寨眯眼比了比,好似在测算着什么。接着扯开了包裹的绑带。
那是一把极长的窄刀,比这个瘦高的男人似乎还高出一些,他慢慢蹲下,将长刀拖在身后,抬头冲着寨头那口不断作响的铜钟撇了撇嘴,地面上扬起一阵浮尘。
他冲了出去。
他冲的极快,只是用脚尖在地面上狠狠一点,就伴着地面上腾起的浮尘向前窜出很远,像一只贴地滑行的巨大怪鸟,一瞬间越过徐徐打马而行的同伴,越过被小柳子和傻子慌忙丢在杂木林间的野菜篮子,直奔寨门前而来!
寨门前,小柳子一只脚跨在寨头垂下的大挂篮边,死命拽住落在后面的傻子往篮子里拉,一面回头怒视着那些等她才跨上提篮便死命向上拽的少年们。
寨门上,吴钩子从身旁取了一张惯用的猎弓,上箭扣弦,双眼死死盯着急掠而至的瘦高男人。
寨门不远处,贴地疾冲而至的瘦高男人撇嘴笑了笑,忽然拖出一阵烟尘在寨前站住,倒提着长刀随意在身前挥了挥,仿佛在驱赶什么讨厌的飞虫。
几声轻响,几只被切开的羽箭斜斜落在地上,瘦高男人冲着寨上脸色青白的吴钩子笑了笑,突然拧身,踏地,脱手而出!
那把巨大长刀,如轮飞旋着,冲着那个正在快被少年们提上寨头的吊篮吊绳上斩去!!!
一瞬间,小柳儿忽然觉得世界颠倒了,她忽然被一股大力带着脑袋冲下,看见傻子带着他特有的傻笑保持着一个向上抛掷的动作,却忽然变远了,然后天空忽然又颠倒了过来,她落入了无数举着的手中,被人接力般地胡乱传下了寨头,随手抛在了一堆草垛上,她愣愣看着那些被铜钟召唤提着长矛急匆匆涌上寨头的寨里男人们,心里堵得慌。
而那个瘦高的男人却没有停,他怪笑着蹿起,双手把住那把一半没入寨门的长刀握把用劲一带,连人带刀便翻上了寨头,他看也不看那些四面戳刺过来的短矛长枪们,把住长刀猛地一个横旋!!!
数声矛头入木发出的闷响,几只被那可怖一刀崩出的矛头在木墙上颤着,随后是软物摔在地上的闷声,液体喷溅而出的声音……寨头血腥仿若地狱,举刀而立的男人有如魔神。
他举着那把长刀,贴在僵立在原地的吴钩子脖子上,他看着四周瘫倒一片的寨民们,又低头看了看吴钩子手上仍扣着的弓弦,撇嘴笑了笑。
“开门罢。”男人用带血的长刀拍了拍吴钩子的脸,扭头对那些瘫倒在地上的寨民们哑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