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这个城市前几天下了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可是此时的地面,依旧干燥如她离开时那天。
陶夭夭捏紧大衣领口,换了只脚继续斜倚在酒店的大门旁边。不过离开了两个多月,竟然已经不习惯这么多的人群,这么利的风。
穿着中国红制服的门童多瞅了她几眼,她倒是安之若素,心里却琢磨着对方这副造型跟她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动画片里的小木人很像。
嘴角不自知的勾起,就这样自娱自乐的打发时间,暗地不知道将某个名字骂了多少遍。脸上的表情还未来得及收起,却已经僵住。
深色车子稳稳停在几步之外,陶夭夭甚至觉得,那发动机的热气也跟着一同迎面扑来,让她忍不住想躲。下一秒,已经对上那双沉黑的眸。其中,水平如镜,不会泄露丝毫情绪。
其实还间隔着一段距离,又是雾气浓重的冬日傍晚,但是陶夭夭还是感觉,他的目光瞬间便穿透了她的眼。只是陡然加速的心跳在看到副驾驶座上走下的女人时,便瞬间被制冷器冰冻。脸上,同时噙起了笑容,好似霜花剔透。
江南城将车钥匙交给门童,才不紧不慢的在她面前站定。面色无虞,口气淡定。开口的第一句话,如同重锤击在陶夭夭的心里。
幸好背后还有一堵冰冷的墙壁,否则,她是否还能站姿悠然的继续听下去?
“瘦了。”突兀的两个字,江南城的目光落在陶夭夭有些凹陷的脸颊,“也黑了。”
然后,便是相对无言的尴尬。
只是,沉默没有持续多久,便被叶蓁打断,依旧清清淡淡的口气,对得起“冰山美人”的封号,“不进去吗?”
这话,不知是对谁说的。
陶夭夭稍有松动的笑意骤然绷紧,只是看着江南城说了句,“我等苏苏。”
看着两人离开,她的表情都未有丝毫变化。
“冻傻啦?”直到手臂被狠狠一晃,陶夭夭才看清面前的女人,漂亮的眼睛亮如秋波,却透着几分心疼,“去了趟西藏不会真成佛了吧?都不怕冷?”
下一秒,已经把她往酒店里拖去,身后跟着的,还有一语不言的慕臻。
“我让你等我,你不会在大厅等啊?”苏烟气哼哼的拍了拍陶夭夭冰冷的脑门,“啧啧,瞧你这张脸,怎么越来越丑了?”
说完,已经倾身而来,抱住了她。鼻音艰涩,苏烟的下巴硌得她的肩窝上有些疼,可是她没有动。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躲人躲到喜马拉雅山上去了。”
苏烟咬牙切齿的责骂惹得陶夭夭轻轻的颤了起来,笑着应了,“我不是为了给新书找灵感嘛。”
苏烟没有揭穿她,只是狠狠剜了她一眼,便手挽手进了电梯口。如此亲昵无间,好似昨晚才一起玩了通宵,今夜继续。
这顿洗尘宴如果不是楚逸坚持,她实在觉得能免则免。很多人,绝对是眼不见心不烦。
原本以为恋人未满至少有一个好处,不管如何,两人的牵绊总是比一般情侣要复杂许多,就算分手还可以做朋友。现在才自嘲自己看问题不深入,她似乎没有想到,心怀鬼胎的面对,才更让人愁苦。
“呐,这顿饭,是为了我们已经安全从西藏回来的夭夭特别准备的,在此,我先干一杯,祝夭夭今后天天开心!”说完,楚逸一饮而尽。
苏烟随即便冷哼,陶夭夭翻着白眼吐槽道:“跟谁学的这一套?真够虚伪呀!”
虽然这么说,大家却都跟着喝了。
一顿饭,倒是比陶夭夭想的要好,楚逸一个劲的撺掇她讲讲西藏一行的见闻,苏烟索性来了句,“有没有什么艳遇啊?”
她笑嘻嘻的和两人胡扯一通,只是目光,始终未曾向对面两个人投去。刻意不去在意江南城由始至终的沉默。
酒过半巡,苏烟突然瞅向叶蓁,恍然大悟的自责道:“怎么光我们三个大呼小叫啊,今天可还有客人在呢,别冷落了叶小姐!”
一句“客人”,让叶蓁瞬间尴尬的僵了神,还是有礼的说:“叫我叶蓁就好。”
苏烟没有理会,目光流转到对方白皙如脂的腕上,惊喜道:“这镯子可真漂亮呀,卡地亚的最新款吧?”
陶夭夭抿了唇,暗忖着原本一个阵营的苏烟,现在可算是倒戈?
叶蓁笑着点头,苏烟便热情的探出纤手,细细的瞅,“这个,倒是和夭夭生日城子送的那款十分像呢。”
似是没有看到叶蓁冻僵的表情,苏烟若无其事的拍了拍一旁的陶夭夭,笑眯眯的提醒道:“要不你改天把镯子戴来让叶小姐瞧瞧,她如果喜欢,还可以照着样子再买一个。”
陶夭夭眉梢一挑,已经认真的嗔怪起来,“什么给叶小姐瞧瞧啊,如果叶小姐喜欢,我送给她不就行啦?”
一唱一和,似是话里套话,两个风情万种的女人说得不亦乐乎,完全忽略了早就冰冻的气氛。渐渐也就失了兴致,借口要去洗手间,陶夭夭逃似的出了包厢。故意不看江南城已然阴沉的脸孔。
直到她从洗手间出来,正好撞到门口直立的身影,一刹那,就好像一双黑色翅膀,骤然遮住了所有光亮。
昏暗中,陶夭夭看到江南城的眼睛好像城市冬日夜空的星辰,纵然再明亮,也蒙了尘。
这张面孔,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相思成灾。
“不要为难叶蓁。”他的声音悄然生成,回荡在安静的楼道。
一句话,原本心口隐隐作痛的纹路蓦地震荡出天堑的裂痕。
幸亏背后有依靠的墙壁才得以站稳,陶夭夭暗自嘲笑,尖细的指甲已经狠狠嵌入掌纹,脸上却巧笑倩兮的回道:“我是什么人,你不是很清楚?”
一句话,陶夭夭看到面前的高大身形骤然一晃。只是,那俊逸脸孔上的表情,她依旧不懂。或许因为因为光线太暗,或许,因为视线突然如同泼了水的镜面,所有影像都变得不真切。
她转身就走,不想再看。
直到那个熟悉的背影一步步远离,消失于拐角,坚定而骄傲。江南城才恍然一震。他都说了什么?
他原本是想问她为何一声不吭的跑掉,为何他是最后一个才知道她去了西藏?他想问她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刺猬一样?为什么他什么都没说,就被她自作主张推至于千里之外的地方?
江南城又气又怨,明明知道她和苏烟故意让叶蓁难堪,虽不认同,却竟然有些莫名的窃喜。
她这样的表现,是否证明她的在乎?
可是,他有那么多要说,脱口,却变了味。
直到江南城抽完两支烟回到包厢,才看到陶夭夭眉梢轻扬的坐在叶蓁身旁,一只手搭在对方的肩上,貌似久别重逢的旧友,把酒言欢。
楚逸好整以暇的观望,苏烟也是兴致盎然,慕臻抬头看了他一眼,似是提醒。
江南城眉心动了动,回眸恰好对上陶夭夭挑衅的目光,肆意的投到他的身上。
叶蓁的双眼已经迷蒙空洞,脸颊嫣红,而此时,除了机械式的和陶夭夭碰杯、灌酒,似乎早就神志不清了。
“别喝了。”陶夭夭顺着自己被制的手腕看去,迎上江南城阴沉的神情,他一瞬不瞬的看她,又重复了一遍,“别喝了。”
陶夭夭的眼尾似有柔弱的微光闪动,一瞬间,便被锐利的冷讽所代替,悻悻的收回手臂,“刚才,可是叶小姐要我陪她喝的。”
“她喝不过你。”江南城低语,抬手去拿叶蓁手里的酒杯,对方来不及吱声,就直接趴在了桌上,没了意识。
陶夭夭讥诮的哼了声,心口却有灼热的岩浆慢慢涌出,然后冷冻成石柱般坚硬。
叶蓁喝不过她,所以,江南城心疼了。她能喝,可是,就算次次都为他挡酒,他还是不爱她。
“你大爷,江南城!”许久未言的苏烟突然破口大骂,手掌狠狠拍在桌上,两只杯子应声倒地。
候在门口的服务生随即推门而入,被慕臻一个冷冽眼神所摄,一时不知进退。楚逸含糊的说了句“没事”,让对方出去了。
包厢蓦然陷入沉寂,陶夭夭这才转向苏烟,轻笑开口,“苏苏,你这是喝多了?”
还是熟悉的冷嘲热讽,却满溢着感激。苏烟心疼,张了张口,终于没发出声音。
陶夭夭再次看向几步之外的男人,他此时一言不发,只是这样的距离,看起来如同对峙,亦或,对弈。她默默地出了神。
“夭夭,要不我们散了吧。”楚逸试探着提议,“你刚回来也没来得及好好休息,我们改天再聚。”
陶夭夭喝过酒后的眼睛水光清冽,只是突然噙起一抹打转的笑意,纵然冷如霜雪,却异常清明。像是压根没有听到楚逸的话,过了半晌,才蓦然一笑,冲着江南城指了指身旁的位置,“坐啊。”
一刹那,笑靥如花。
江南城唇角紧抿,依言坐下,看到陶夭夭手腕微转,把他面前的酒杯端了起来。
“不是让我放过你女人?”她突然凑到他的耳畔,温热的呼吸让他周身一紧,面色却无丝毫变化,只听对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婉转低吟,“你陪我喝酒,我就放过她。”
那一刻,江南城突然觉得面前的女人,不是他所熟悉的。
陶夭夭下一秒便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对他不紧不慢的说:“还记得我们上次打赌吗?你说如果输了,就答应对方一件事情。”
江南城的喉咙滑了滑,声色低迷,“棋没下完。”
陶夭夭无声冷嗤。
没下完的棋,就如同无疾而终的爱情,哪分胜负?哪有错对?
“对,我们下了一半就被我妈叫去吃饭了嘛。”她满不在乎的附和,话锋一转,已是郑重,“我们现在重新打赌。”
陶夭夭手臂一抬,刚开的茅台,已经握在手中。
当着众人凝神的面,她一字一顿,一颦一笑。
“我们喝酒,如果我赢…”陶夭夭看到江南城眼中的利光有一瞬间涣散,若无其事的错开视线,故作轻佻,“你就归我。”
同时,她错开了他一刹的恍惚,他亦没注意到她失神的脆弱。
“如果你输呢?”
陶夭夭静静的端起酒瓶往杯子里倒,酒精好像洋葱汁四窜,让眼睛越发涩然。
如果我输…便退出你的世界,让你和叶蓁重修旧好,百年好合。
仰起脸来,已是一片莹泽浅笑,“我不会输…”
话音落,已执起一杯酒先干为敬。
隐隐的,听到他模糊的声音,“如果你输,以后就不许喝酒。”
陶夭夭的指尖不经意划过眼尾,拭掉多余水迹。
一杯杯不动声色,觥筹交错中,陶夭夭想起苏烟曾说过的话。城子狐狸似的,如果没有把握,能随便和你打赌?
包厢中的灯光照不亮江南城发梢底的阴影,也照不清他眼中的情绪。陶夭夭只是无声的看着他,仿若较量。他的轮廓比起几年前成熟得多,侧脸勾勒出流淌的线条,从前总觉得染着几分风流的阴柔,如今才发现,甚是刚毅。
他每一次举杯尽饮,额前的碎发便轻轻拂过那双扇子似的睫毛,似乎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任是千回百转的柔情,也化不开他面上冰冷的表情。
又或者,纵然他负担着柔情万种,那情,也不对她。
心口,似是被生着荆棘的劲草所伤,划出一道道不深却纵横交错的红痕,那疼,也只有自己明白。
再一次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一饮而尽。
陶夭夭觉得胃里已经烧灼的阵阵抽搐起来,可是面前的男人,却无恙无虞。
三杯倒么?
她暗笑。
直到陶夭夭眼中的笑漩越发旖旎,江南城终于止住了她送到唇边的酒杯,声色浓郁,“别喝了。”
陶夭夭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漾着迷离粼光,说出的话却异常冷静,“我不喝,岂不要认输?”
江南城的眉心陡然阴沉,依旧耐着性子说:“没,你没输。”
“那是我赢?”
听到陶夭夭喉咙中滑出白玉坠盘般清零的笑,江南城却觉得原本压在胸口沉闷的重石蓦地被人一击,粉碎的疼。
见江南城没有吱声,陶夭夭也不在意,突然凑上前去对他风情一笑,“其实你会喝酒对不对?根本不是酒精过敏。”
她说着摇摇头,笑得更轻盈,一双桃花眼似是被露水打过,莹泽通明。
“那么,这算是你骗了我?公平起见,我也说一个骗了你的秘密。”陶夭夭似真似假的说,“其实我…”
说了一半的话被骤响的手机铃声打断,陶夭夭恍惚回神,去摸口袋里的手机。
是容斯岩打来的,他前段时间出差,陶夭夭给他打电话时是关机,就猜到他大概在飞机上,这是才刚回到B市。
两人又说了几句,听得出对方口气也多有乏累,但依旧温暖而舒心,陶夭夭和他约好改天一起吃饭,便挂了电话。可是,之前未完的话,就好像那盘大树底下的残棋,再也没有人提起。
陶夭夭捏着手机犹豫了好久,终于拨了出去。电话刚响了一下就接通了,她一愣,一时没有反应。
“夭夭?”对方的口气透着明显的欣喜,过了半晌,听她没有反应,立马焦虑起来,“夭夭,在吗?”
“在…我在。”陶夭夭结巴的赶忙应了,顿了顿才犹疑着说:“苏苏说,小三在你那儿…”
昨天刚回来,晚上又喝得昏天暗地,只隐隐记得是楚逸送她回家,至于之后的琐事,她压根不记得。一觉睡到自然醒,才想起来给苏烟打个电话,要把小三接回来,这才知道,她走的这段时间,小三一直在江南城家。
苏烟的原话是,“你们家小三也太坚贞不屈了,在我家待了一天不到,又叫又跳,吵得周围邻居都要来投诉了。最后把江南城叫来,小家伙立马跟见到亲爹似的,屁颠屁颠就跟他走了。”
江南城含糊的“嗯”了声,似是莫名烦闷起来,带着些沮丧。
陶夭夭没有注意,只是瓮声瓮气的说:“要不,你叫人把小三送来吧?”
没了酒精与夜色,两人突然变得有礼而疏离。从未有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