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长大的时候,读书看电影,见着那些有妻有子的人,一家子团聚在一起,吃茶谈天,尽享天伦,觉得实在是一种无上的幸福。于是便在心底细细地想象,把自己尽可能地想得大一点,大到足以娶妻生子,便以为那实在是一生中唯一可以去追求,去拼搏然后而得到的乐趣和理想,至于事业抑或爱情之类,倒也还在其次。
长大了一些,也有了自己的爱人,而爱人又不在身边,便也渴望相聚的日子早一些到来,耳鬓厮磨,相濡以沫,以为是一种不尽的享受。无聊寂寞、孤枕难眠的日子里,想象着小小爱人的娇态万千,颇可动心、动情,以致傻傻地渴望以牺牲个人自由而换取情爱温馨一世守候。
当所有的愿望在刻意之中渐成定局,突然发现,家有娇妻,是福也是祸。曾经以为的幸福啦,享受啦,一夜之间居然就全都走了样。
家有娇妻,生活多许多委屈。一顿不可口的晚餐,一场太缠绵的电影,都足以成为娇妻攻城掠地大发雌威的导火索,泪或如雨倾盘淋得你如落汤之鸡狼狈不已;或如病抽丝慢条斯理,弄得你有口难言,百舌莫辩,不小心还落得个不会“怜香惜玉”的评价臭名远扬。好不容易雨过天晴,你还得赔尽小心献尽殷勤,深怕孺子难教朽木难雕再蹈覆辙,红颜一怒倾国倾城覆巢再难寻完卵。
家有娇妻,生活多许多禁忌。诸如交游不能太窄朋友不能太滥亲朋不可太远女友不可太近上班不能太早睡觉不能太迟抽烟不能太多吃饭不能太少的“金科玉律”能缠得你焦头烂额晕头转向,一不小心撞上枪口准保你吃不了还兜不走,轻轻松松画地为牢让你外练铁头内练气功。高兴了悄语轻骂无关痛痒,不高兴了就张三李四林林总总巧手能织罗列罪名,使你大感“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悲壮。
娇妻爱娇,一年十数月,一月数十天,时不时秀眉微蹙俏眼低垂娇娇然小儿女状,也是在繁杂里找一点清静,平淡里添一丝情趣,不负了好男儿不爱江山爱美人的豪壮兼遗憾。若果真有一天不撒娇了,便觉得心底是缺了点什么,事不顺心,食不甘味,恨学不得那古时君王,千里送荔枝万里戏诸侯,引美人那浅浅一笑,抚尽千年风霜,平添万般柔情。
娇妻爱俏,素手弄妆顾影自怜是晨起后必修一课。临出门前,尚不忘左转三圈问一句“漂亮吗?”,右旋三圈问一声“好看不?”,再怎样忙里偷闲也不能干干脆脆说一声“可以”,否则定然是无法瞒天过海唯能畏畏然坐守待毙。漂亮的结局一定是要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妙舌生花旁征博引品头论足且如假包换如沐春风,说得她满面生光两眼含笑五体投地,傲傲然扬枪出马冷不防回马一枪在你的脸上印一朵引发无限遐思的唇花。
娇妻好玩,周末时光见缝插针忙里偷闲也能看完电影再逛商场,左顾右盼悠然自得作纤纤细步状;娇妻好吃,冬令时节买饼干搬水果过冬的鸟儿般仓储食粮;娇妻好睡,头近孟柯,梦萦黄粱,美其名曰是养颜补胃;娇妻好动,摆摆弄弄拖拖洗洗都为健美,连擦方地板也要顾全周身锻炼腰腿。
娇妻太美,则千娇百媚,易招蜂引蝶;娇妻太痴,则醋河横流,能淹尽千古风月豪杰;娇妻太倔,则一山二虎,智者伤心勇者自决,娇啼洒尽英雄泪。
家有娇妻,乐是养花,花好而月圆,其情也脉脉;恼是结果,有心插花,无意成荫,喜忧而掺半。
于是想,花里蝴蝶,水上鸳鸯,白头还羡少年郎。
采菊南山
在我老家的对面有一座小山,矮矮的,青青的。秋来的季节,满山都开着小雏菊,亮晶晶,黄灿灿,逗引来无数蜂蝶满山地飞舞。
儿时的我常常在上学的途中留恋那满山的金黄而不舍离去。忘情地采撷,忘情地欢笑,忘情地浸淫在那彩蝶纷飞的金色的海洋里以至于上课常常地迟到。
由此我挨了父母不少的责骂,老师则说我是不思进取。他引用了一句不知是谁的话说,人生犹如爬山,好男儿仰之弥高,怎么能沉湎玩乐逗留其中呢。
那时我不懂“仰之弥高”是什么意思,于是依然地摘花弄草而不知夜之将至,而由小学到初中的学业也依然优秀,令父辈们不好再说什么。
后来是初中毕业,参加了工作,进而又读高中、中专,又毕业、工作,也不曾细想起“仰之弥高”这回事。只是在日复一日的学习和工作之中,突然会有那么几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回首孩提往事、追忆儿时岁月的亮点,那亮晶晶、黄灿灿的一片,便如孩提的伙伴般悠然入我的梦中了。
于是,小学老师的教谕便犹如一条坚韧的巨蟒般紧紧地捆绑着我的心情,那“仰之弥高”的回音在每日的浑噩与茫然间震荡着我的心弦。
我因之而惶惶然,而不知所措了。
于是在约几位读大学的朋友到那座小山去采雏菊时,又谈起儿时的典故。
有一位学文的朋友说“仰之弥高”就是学无止境要不断进取的意思。他又引申说,挑战困难是勇者的生命,而超越自己才是真正的智者。
我顿然而悟,幸以为然。
一位学理的朋友却傲然而立,满脸不屑地说,这山望着那山高,徒费精神和劳力,却是永远也爬不到山巅。不如坚定一个目标埋头苦干得实惠些。
于是那位学文的朋友便愤然,道是“好男儿要仰之弥高,方不负英雄本色”云云。
有人又提出另一种说法,说是极崇尚“采菊东篱上,悠然见南山”的境界,须善于在不经意间谋求事业的成功之巅峰。
霎时间儒道纷争,蜂蝶四散。
曾经悠然的采花者不再悠然,曾经悠然的南山也不再悠然。我独见一位好友于喧闹间独辟一隅,头顶蓝天,脚踏花海,而摘花弄蝶,其境悠然。
我赶去问他有什么意思。好友拈花而笑,悄然间说了一句:采菊南山下,悠然不见山。
走过辉煌
夏日的午后,走过那片曾经辉煌的渔村,一条笔直而并不宽广的水泥路,把我带进一片礁岩突兀、黄沙烂漫的石头公园。
脚下踩着的还是那些黄沙,柔和、细腻,历经风风雨雨而依然不曾有任何的改变。曾几何时,在这些落寞的细沙底下,试图挖掘出一点美色、一点景观的人们发现了使这座渔村一夜扬名的陶瓷罐。这座原本无根的东海小镇,以及那些在大海中长大而不曾了解过去的人们,就这样一下子把自己的根源埋进了两千多年前那浑浊而热闹的战乱间。
人群蜂拥而至,黄沙滩上满是埋头寻觅碎瓷片的人们。似乎,在这些破旧的碎片上,可以发现历史,回到过去,挖掘出那些曾经的而不真正属于渔村的辉煌。荒凉的黄沙滩上,就这样毫无目的地展开了一场现代景观与古代文明的争战。
当硝烟散尽,历史的大潮涨而复息。猎奇的人们走了,渴望得到几片碎瓦破罐的收藏家们走了,熙闹的人群走了,沉默的依然是这座渔村,还有海岸边上,仰叹长天伤痕累累的礁岩们。
从这道道的伤痕间,我似乎看到那在风浪里颠簸的古帆船,看到那赤膊苦战的拓荒人,看到那风雕浪琢、日月磨砺的奇观,看到依然本色的渔人们,在辛勤地成就着渔乡的每一道风景。然而,就在昨天、今天,还有明天,多少年轻的人们离开了这片土地,离开生养他们的本色的渔人们,去那遥远的城市,去闯他们的生活,再也不复返。
礁岩在深深地叹息着。
古人迤逦千山万水,不辞艰辛地来了;后人跋山涉水,前赴后继的走了。历史在轮回,在更替,而只有潮汐来来去去,留下的永远都不是原先的那一片海水。
历史的叹息总是显得这样的无奈。
当辉煌不再,当岁月轮换,斗转星移后,生命依靠的将仅仅是根基,是这座在风浪的侵袭中飘摇动荡两千余年的渔村。航程漫漫,何是信念,何是未来?
礁岩沉默不语,黄沙漫漫从滩的这边延续到那边,遥远得没有穷尽。岁月的风卷袭而来,带来了曾经深邃的记忆。
当我在城市的奔突之中怀想故土,当我的脚步踏上了渔乡的这一片咸涩的土地,当我的生命又重归这一片红与蓝交接的海域,我的内心就澎湃起难言的激动和紧张。是啊,当生命的争战失去了支撑,当平常的日子一天天远离涛声,当一切的努力都只不过是为了在日益紧张的城市间隙寻找一个安逸的栖息之地,我们又怎么能渴望生命的强劲和挺拔呢。
走向大海,我愿自己是一朵浪花,开在悬崖的脚下,开在蓝天碧海的胸怀里。
于是,在我的生命旅途中,那刻骨的怀念,那缕缕的牵挂,便仅是浪漫过后的一点空虚,是执著背后的一点犹豫,是岁月去后一点虚伪淡漠的关怀,是生命匿迹在无言静默中的一点泪痕了。
起风了,夹着咸味和黄沙的风扑面而来,宛如昨日的记忆永远无法在季节的风中风干,打湿我涩涩的心情。海水涌上了礁岩,掩盖了伤痕,也淹去了深埋于我脚下的属于大海的辉煌。
人生注定是一个不能画圆的圈,我们来而复去,历经艰险,又何须逃避从何而来到何而去的宿命呢。
守候铃声
今夜卧听风雨。
期待远方的铃声挟亲情友爱,款款中带一个温馨,潜入我清冷的梦境。
在每个无声的夜晚,总喜欢听电话铃声叮铃地响起,穿透那夜的黑幕。那份意外的惊喜,便久久地激荡在我本是短暂却已深邃的守候里了。
像我这样的人,听着那样悠扬的铃声,隔着云雾,隔着风雨,隔着黑夜,隔着遥远的路程,也许还隔着儿时的记忆和城市里疯长的年代,会一直深入到我的心底,塑成一具不再鲜亮却依然年轻的木乃伊,摆放于我的书桌上、枕席边……
因为年轻,我在电话的交谈方式里千百遍地演绎“沟通”的真谛,却遗弃了那因岁月的流逝生活的磨炼而渐悟的真情。
因为年轻,我渴慕那电话线的两端永恒保存的友情。而轻易的承诺和善变的誓言,却把我永远地遗弃在淋漓畅快的“电话粥”里。
因为年轻,我在电话机里谈论不休。而青春韶华,却在我浅薄自信的日子里悄然而去。几句没有意义的话语,竟然就构成了我以为充满其实贫瘠的生活方式。
那些不知寂寞、不懂孤独的快乐日子,为什么就从未曾想过,独卧单床守候铃声会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呢……
铃声响了。
雨夜里飘来的,居然就是我苦苦守候的那份惊喜。听着熟悉的声音,俯捡起串串零碎杂乱的日子,那逝去的一切,在话铃响起的同时,便一齐向我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