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门边,他突然顿住了脚步,双眼锐利地盯着叶蕴仪,微厉了神色:“若我没记错,那个贺文龙应该是共党吧?他在这里做什么?他不会是要闹事吧?”
叶蕴仪一凛抬头,她有意地隐瞒了贺文龙在云顶组织农会之事,只淡淡地道:“他是云顶一户农家的侄儿,他看到云顶的农户们穷困,便教他们种植了棉花,又帮他们将棉花卖给省城的纱厂,这次去,就是与农户们商量怎么帮他们与日本人的纱厂谈价!”
潘启文半信半疑地看向她,正要再问,却听门外有人朗声笑道:“少帅多虑了!我们不过是为穷苦人家办些实在事而已,完全没必要防备至此!”
说这话的是贺文龙,他说完,还敲了敲门。
叶蕴仪急急地地坐起身来,披上外衣,方才又惊又喜地叫道:“贺大哥,快请进来!”
潘启文脸色一沉,转过身来,紧紧盯着进来的贺文龙,沉声道:“那为什么西山的百姓又要请我们前去缴***别跟我说不是你们干的!”
贺文龙大大方方地随着叶蕴仪的指示坐了下来,这才冷笑一声道:“百姓?谁是百姓?是那些个肚满肠肥的土财主们是百姓,还是那些个穷得揭不开锅被逼卖儿卖女的农民们是百姓?少帅只知他们闹事,可为何却不问一声他们为何闹事?”
潘启文一时语塞,他接到报告时正要细问,立即就收到了那串假冒的叶蕴仪的手珠,他哪里还有心思问那些?这时却被贺文龙直直地问住了,竟是作声不得!
然而,他却不愿意在这时输了气势,只冷冷地道:“真相究竟如何,我自会派人去查,不过,若是真给我查出来你们有不法之事,别怪我不留情面!”
贺文龙却毫不留情地嗤笑一声道:“这次出了这么多的岔子,只怕少帅得先急着料理日本人吧?”
他也不待潘启文回答,便转过了头,对叶蕴仪笑道:“蕴仪,我是来告辞的!”
叶蕴仪皱了眉,柔声道:“贺大哥,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你的身体没事了吗?”
贺文龙眼中似有深意地看了叶蕴仪一眼,唇角掠过一抹失落,笑了笑:“你放心,我好得很!现在想来你也不再需要我了,我还有很多事,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转身便向外走去,经过潘启文身边时,他拍拍潘启文的肩,笑道:“少帅不必要为了一些莫须有的事烦恼,我贺文龙从不会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回头瞄了一眼叶蕴仪,头向前一靠,在潘启文耳边轻笑一声:“只是少帅自己要握得住才好!”
贺文龙来去匆匆,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叶蕴仪才怅然地叹了口气,收回眼神,然而这声叹息在潘启文耳中听说却分外刺耳。
潘启文心中的火蹭蹭蹭直往上冒,为什么他总是要看她的脸色,而她对别的男人却似是柔情似水?以前的方宗尧是,现在的贺文龙是,甚至对黎昕,都比对他潘启文要好!
他黑沉着脸,眼中闪着怒火,讥讽地笑道:“哟,这才认识几天,就蕴仪和贺大哥这样的叫上了?叶蕴仪,我怎么没发现你原来是这么随便的人?”
叶蕴仪脸色一白,她撑在床上的那只手轻颤着,她无力地往床头一靠,闭了眼,幽幽地说道:“潘天一,你昨天说要彻底放了我,这话现在还作不作数?”
潘启文心里咯噔一下,他猛然收起脸上的讥讽之色,惊疑不定地看向她,他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但先前的气焰却一下子矮了几分:“当然作数!”
叶蕴仪点点头,轻声道:“好,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想好了,跟爷爷和蕴杰一起去美国!”
潘启文两步跨到床前,死死地盯着她。
叶蕴仪显然意识到他的逼近,她的胸膛起伏着,紧闭的双眼上睫毛轻颤。然而,半晌,潘启文却没有动静,她终是忍不住睁开眼,入眼的却是他的上衣下摆,以及他衣摆两侧那紧紧攥在一起的拳头,那拳头上已是青筋暴绽。
叶蕴仪竟不敢抬头看他,她微微瑟缩地向床里侧挪了挪,叹口气道:“你不用再跟我说国计民生那一套,潘天一,那是你的事!不要再把我和我的家族扯进来!”
她听见潘启文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听不出喜怒:“你是因为放不下过去吗?”
叶蕴仪摇摇头,淡淡地道:“潘天一,即便如你所说,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只是纯粹为了国事和生意,但是,我发现,我跟你根本就不可能合作,你的反反复复、喜怒无常,我适应不了,分不清公和私的人,从来就是你!”
潘启文深深吸了口气,哑声道:“若我能够公私分明呢?”
叶蕴仪冷冷一笑道:“潘天一,若是如你所说,你彻底放了我,你又能做到公私分明,那么,以后我们在个人关系上,便各不相干,你要找女人,我管不着,我与什么人来往,你也管不着!即便……”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咬咬牙道:“即便我与别的男人上床,你也不得干涉,你,能做到吗?”
潘启文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捏得她生疼,他将她往上一抬,迫使她看向他,他眼中的悲哀、愤怒一闪而逝,她听到的却是满含嘲讽和酷厉的话语:“叶蕴仪,我真不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只有你,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别人的爱作为武器,来刺伤爱你的人!”
叶蕴仪垂下眼睑:“你说得对,你累了,我也累了,所以,既然不爱了,我们还是放过彼此吧!”
潘启文死死地盯着她,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随你!”说完,他重重地甩开她,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他那沉沉的脚步踩在楼板上,发出的声音像是要将楼都踩塌般,叶蕴仪随着那脚步声,心里一颤一颤的,直到那声音完全消失,她才悄无声息地滑下来,躺平在床上,睁大了眼,呆呆地望着帐顶,两滴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黎昕回到自己房中,正草拟着电报,准备照潘启文的意思安排省城的事情,刀疤突然急冲冲地跑进来,满脸惊慌地叫:“大少爷,您快去看看少爷吧?”
黎昕一惊,他搁下手中的笔,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刀疤急道:“刚刚少爷从少奶奶房里跑了出来,也不回房休息,硬是淋着雨跑到后院去审那些个日本人,我跟在后面打伞,他却一把挥开我的伞。这会儿,他竟然挑了一个日本人来跟他对打!”
黎昕赫然站起身来,狠狠地一拍桌子:“混帐!你们怎么不拦住他?他的伤还没好,还发着烧!”
刀疤垂了头,沮丧而无奈地道:“少爷拔出枪来,说我们谁拦他,他就毙了谁!”
黎昕一把拉开椅子,急急地向外走去,一边以几乎小跑的频率走着,一边满脸焦急地问:“那个日本人身手如何?他可敢真打?”
刀疤急速跟上,边走边答:“那个日本人一看就像是身手不错,少爷发了话,说那日本人若是赢了少爷,少爷便放了这院子里所有的日本人,若是日本人输了,少爷便杀光这些人,你说那小东洋鬼子能不拼命嘛?”
黎昕听了,心中不由一沉,那叶蕴仪究竟跟潘天一说了什么?竟令到他如此发疯?
两人刚走进后院的院门,便听到一排枪响,黎昕与刀疤对视一眼,发足向内狂奔,来到院中天井里一看,那被抓的九个日本人,有8个已全部被打死,滂沱的雨水冲刷着地上的血水,潘天一浑身已经湿透,被几个黑衣卫队的护卫强拉着站在屋檐下,肩上已渗出鲜艳的红色来,显然是伤口又已迸裂。
最后一个日本人眼睁睁看着自己人被打死,红了眼,愤怒地用生硬的中文叫道:“潘天一,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手无寸铁的俘虏?你会有报应的!”
潘天一脸色惨白,脸上是狠戾的笑:“报应?你们用炸弹去炸手无寸铁的女人,就不会有报应了?”
那个日本人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答道:“我没有!”
潘天一脸色狰狞,狂乱地叫道:“我管不着!我只知道,他们死了!她就要杀死我的孩子来抵命!她死也不会再回头!我威逼、利诱,甚至什么狗屁放手,都没有用!我只知道,这些都是你们日本人做的!”
说完,他一抬手,一枪崩掉了那个日本人。
整个院中是死一般的沉寂,只听见哗啦啦的雨声,还是黎昕最先反应过来,一跺脚,大吼一声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少爷弄回房间去,赶紧找大夫去!”
卧室里,潘启文重新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大夫给他的肩包扎完,他的脸上仍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瞪着一双眼,神情木然望着屋顶。
当所有人退去,黎昕站在潘启文床边,皱眉道:“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当你这样不要命了?你们这么长时间不都过来了么?难道还有什么能比得过当初失去你们的孩子时的惨烈吗?”
潘启文疲惫地合上眼,喃喃地道:“都是日本人惹出来的事!我杀光了日本人,这样也不行么?”
黎昕还待再说,却见他挥挥手,一脸疲惫地道:“我累了,这一次,我是真的累了!”
就这样,潘启文竟真的昏睡了过去,黎昕一直守着他,他一直发着高烧,时好时坏。
傍晚,当柳意敲门进来时,潘启文竟猛然睁开眼,死死地盯着柳意,吃人般地吐出几个字来:“你来做什么?”
柳意被他的目光吓得心中怦怦直跳,她转过头,不敢再看他,飞快地说道:“蕴仪姐听说你要将日本领事赶出去,又要没收日本人的工厂和商行,她觉得不妥,要找你!”
潘启文脸上立即迸射出怒意,他硬撑着抬起头,冲着柳意挥了挥拳,吼道:“她以为她是谁?你去问问她,她以什么身份,又是凭什么管我的军政大事?!”
话刚说完,潘启文的脑袋“呯”地一声又重重地仰面倒了下去。
深夜,潘启文全身冷得发颤,打起摆子来,他蜷缩成一团,身上盖着两床大棉被,却仍是冷得上下牙嗑得咯吱直响。
朦朦胧胧中,他分明地感觉到那双熟悉的小手,拧起一条温温的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又用白酒为他揉搓着全身,那一双柔胰在他全身动脉之处游走着。
潘启文浑身僵硬起来,他没有睁开眼睛,他告诉自己,即便这样虚幻的幸福,也享受一次才好,何必要睁开眼来,让一切烟消云散呢?
他感觉到自己被那双小手费力地翻了过去,趴在床上,他的上衣被向上卷起,本就冷得不行的他,不由一哆嗦!他立即听到一声轻轻地叹息,紧接着,那冰凉的带着醇厚的香气的白酒,撒在了他的背上,那双小手抚上了他的背,沿着他的脊椎,由上而下,用力地揉搓着,不一会儿,他竟觉得一股热力在脊柱上升起,并散发开去。
潘启文赫然睁开眼,昏暗的灯光下,面对他坐在床边,低垂了头,闭着眼,一脸含羞带怯的女人,不正是叶蕴仪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