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蕴仪明白,这事太大,柳老爷是怕到时他们推得一干二净,多一个人,便多一个证明。
叶蕴仪心底里却有一丝不安滑过,她转头对柳老爷笑道:“柳老爷,这事,可就仰仗您了!您要知道,再大的阻碍,这铁矿无论如何是要开的,而我们要是在您这里出了事,您担的干系可也不小啊!”
柳老爷一凛,眼中不由对叶蕴仪升起一丝畏惧之色,这个女人不简单!她竟看出来,若她不能说服外面的人,他便打了置身事外的主意!
柳老爷与周一才对视一眼,向叶蕴仪苦笑道:“叶先生,您放心,我一力担保就是!”
柳府门外,大雨滂沱中,群情激愤,人们挥舞着手中的锄头、扁担,大声地叫嚷着。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三男一女鱼贯而出,站在屋檐下,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又嘈杂起来。
“柳老爷出来了!还有周老爷!”
“那个男人,就是上次来找我们卖地的人!”
“那个女人,今天早上跟那个男人一起,在坟山前转了好半天,还指指点点的!”
柳老爷对面前的中年汉子皱眉道:“杨老三,你带着这么多人来砸我家的门,是何道理?”
杨老三摘下头上的斗笠,甩甩水,夹在腋下,他指着林佑佳和叶蕴仪,粗声说道:“柳老爷,他们要买咱们的地去开什么矿的事,你是知道的,咱们都不卖,他们竟然又跑到坟山那里去,上次那个洋鬼子,也是去那里看,掉了一张纸,被一个过路的人捡着了,我正好也去上坟,那个人告诉我,那是张什么图,上面的洋文写的是要在坟山那里开挖!”
听了这话,叶蕴仪心里一沉,杰森是个细致的人,图纸宝贝得什么似的,根本不可能掉,而且,那张图纸她也看过,都是一些专业的记号在上面,连她都看不懂,根本就不会写上英文的说明,这个所谓的“路人”又从何而来?只怕这里有鬼!
叶蕴仪心底里那份自从来到云顶开始的不安,更强烈了。
她皱了眉,眼神锐利地向杨老三看去,只听他的语气急促起来:“我们就是要问一句,他们军政府到底要做什么?还让不让人活了?”
柳老爷举起双手往下一压,对着下面说道:“大家不要凭空揣测,刚刚这位军政府的叶先生还跟我说起,即便开矿,也要绕过那片坟山!”
柳老爷指着叶蕴仪道:“这一位叶小姐是远华银行的人,铁矿的事,就是银行出钱来办,银行就跟咱们这儿的钱庄是一样的,讲的是个信誉,说了的话,能算数!”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叶蕴仪,叶蕴仪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这个铁矿,军政府是下了决心的,事关国计民生,是大事!非开不可!”
“我今天实地去看了你们的地,也看到了坟山,专程来跟柳老爷商量,考虑到大家伙现在种棉花,所以想出钱高价买下柳老爷的棉花地,跟大家伙的地来换,柳家的那一片地你们是知道的,收成肯定比你们的好,而且,那一片地的棉花因为质量好,卖给日本纱厂的价比你们的高了半成!至于坟地,若是大家伙不愿意迁,那么开矿就绕开那片坟山,若是大家伙愿意迁,由矿上出钱,另选择一处风水好的阴地,所有道场法事和搬迁的钱,都由矿上出!”
周一才也点点头,说道:“柳家为什么同意卖地,其实也是因为这一片的棉花种得太多了,而省城就那么一家纺织厂,它能收得了多少?我已经听纱厂的买办说了,今年这个价就要压下来!与其平白让日本人压价,不如把那些个收成不好的地拿去开矿,余下的地,年年都能卖个好价钱!”
一时间,下面的人都议论纷纷,杨老三脸上神色缓和了许多,众人显然已经心动。
叶蕴仪见此,又说道:“开了矿,还有个好处,就是大家在农闲时,可以去铁矿上帮工,挣些工钱,补贴些家用,况且离家又近。”
雨势渐渐小了,下面的人纷纷看向杨老三,更有人叫起来:“杨老三,你怎么说?”
杨老三点点头,沉声道:“既然是柳老爷愿意跟我们换地,那咱们跟军政府就没什么交道可打,若是柳老爷能担保,先将咱们先人的坟按刚才所说,找风水好的阴地重新风光大葬了,那么我们再跟柳老爷换地,也不再拦着他们开矿,大家说这样可好?”
听了这话,叶蕴仪几人都悄悄吐出一口长气。
然而,就在这时,远处有几个人跑过来,一边跑,有人一边叫:“不好了!不好了!坟被雷劈了!”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只见杨老三跑上去,一把揪住跑在前面的那个男人的衣领,一脸紧张地问道:“李贵,什么坟被雷劈了?什么意思?”
李贵一把扯开他的手,迎着台阶上方,指着叶蕴仪,咬牙切齿地叫道:“就是这个女人!”
叶蕴仪心里一沉,只见柳老爷紧绷着脸叫道:“李贵,你把话说清楚!”
那李贵恨恨地道:“我有事耽搁了,跟他们几个正准备来撵你们,可村头的刘半仙突然发疯般跑出来,跟我们说,他的天眼看到,坟被雷劈了,我们半信半疑,拖了刘半仙上山去看,果然看到有十几座坟都被雷从中间劈开,缝隙处还是焦黑的!其中就有我爹和杨老三爹的坟!”
杨老三浑身颤抖起来,他大吼一声:“什么?”
李贵再次指向叶蕴仪,叫道:“刘半仙掐指一算,说是今天本来是晴天,好好的,有一个外乡女人今天过了来,马上就变了天,雷鸣电闪的,这个女人还上了坟山指指点点,只怕这个女人居心不良,触了天怒,老天这是劈坟示警!”
林佑佳怒道:“你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地胡说八道!”
李贵指了指旁边跟他一起来的人,叫道:“怎么是胡说八道?他跟刘半仙是门挨门的邻居,他眼见着那刘半仙今天门都没出,刘半仙怎么会知道坟被劈了?而且,今天早上明明还出了太阳,这个女人一来,就变了天!”
李贵身旁那人也叫起来:“刘半仙还说,那个女人是潘家少帅的女人,只怕是潘家军又要出什么夭蛾子!”
人群中突然有个声音冒出来:“我认出来了,那个女人是潘天一的十九姨太!潘家集的人都知道!听说,自从这个女人来了后,潘家集先后都出了好几次血光之灾!”
杨老三怒目看向柳老爷:“你刚才不是说她是什么银行的人吗?你为什么不敢说她是潘家的人?”
柳老爷一脸震惊地看向叶蕴仪,吃吃地说不出话来。
周一才最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不由问道:“你们想怎么样?”
当人群中有人高呼一声:“烧死她!”时,人们却蓦然安静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紧张与怀疑。柳老爷与周一才一脸惊惶地看看下面,又看看叶蕴仪。
一直没有出声的叶蕴仪见并没有人应和那句“烧死她”,暗自松了口气,她一摆手,止住了就要上前的林佑佳,清朗的声音在暮色中响起:“刚才说要烧死我的那位,敢不敢站到前面来说话?”
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刚才高声呼叫的方向,台阶上的杨老三皱了皱眉:“那不是刘德吗?这个二流子,今天怎么在这儿?”
叶蕴仪淡淡一笑:“刚才说我是潘家少爷十九姨太的,是你吧?”
刘德一梗脖子:“是又怎么样?”
叶蕴仪嗤笑一声道:“你刚才说你认出我是潘家少爷的十九姨太,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在哪里见过我?”
刘德脸色一僵,却硬着头皮说道:“当然是在潘家集,我听路上的人指指点点说的!”
叶蕴仪笑道:“哦?潘家集,什么时候?”
刘德大声说道:“就在两个月前!”
林佑佳出口怒道:“胡说八道!两个月前……”
叶蕴仪却一抬手制止了他,接着问道:“好,你说两个月前,那么我问你,你从这里怎么去的潘家集?”
刘德眼神开始闪烁:“当然是走路去的!”
叶蕴仪脸上闪过一丝讥讽的笑:“你既然走路去潘家集,那么只能从北门进潘家集,而潘家集因是军事重镇,凡本省的人都须凭本地里正开的路引,同时有乡绅作保,方才进得去,你是从哪来的路引?谁为你出的证,谁为你具的保?”
刘德立时语塞,这时柳老爷大声说道:“这云顶方圆五十里范围内,经过军政府认可的有具保资格的,便只有我柳家和周家,可我柳某人今天可以在这里指天为誓,从没为刘德做过保!”
周一才也沉声道:“我周家也没有!”
人群中一时哗然,叶蕴仪却以逼人的语气厉声道:“刘德,你为什么要撒谎?是谁教你这么做的?你有何居心?”
那刘德外强中干地叫道:“不管怎么样,就是因为你来了,我们的祖坟才被劈了!”
叶蕴仪看向黑压压的人群,冷声道:“坟山怎么回事,我不敢妄言,可是,你们怎么能凭那个刘半仙一句话,就认定是我?这个刘德能撒谎,为什么刘半仙就不能?”
这时,人群中有人小声说道:“刘德就是刘半仙的侄子!”
叶蕴仪听了,微微一笑,又大声道:“各位,若是这刘半仙真的说的准,不如我们就将他请来,只问他一句,这雨几时能停,他敢不敢与我拿命来赌?”
下面的人一时尽皆无声,那杨老三与李贵对视一眼,神色都已踌躇起来。
叶蕴仪稍作沉吟,暗自叹了口气,说不得,还得用上这少帅夫人的身份来压一压!
她话锋一转,朗声道:“乡亲们,但我的确是潘家少帅的女人,不过不是什么十九姨太,而是正牌的少帅夫人!刚刚柳老爷也没有骗大家,我娘家就是开银行的,我这次来,就是代表银行来实地察看铁矿之事!”
所有人都被叶蕴仪的身份给惊住,林佑佳忙道:“这点,我可以作证!”
叶蕴仪目光一凝,冷冷地道:“今日之事,明显是有心人所为,若是有人不想这铁矿开得成,在这里装神弄鬼,故意破坏坟山,大家若是不问对错曲直,令我有个三长两短,大家想想,这后果是什么?”
说完,她淡淡地瞟了林佑佳一眼,林佑佳立即会意,他厉声说道:“若是少帅夫人出了事,明天,潘家军便会踏平这云顶镇!”
一席话,令所有人都是一凛,而柳老爷与周一才已是冷汗涔涔。这些个农户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他们,却是有家有业的啊!
叶蕴仪缓和了神色,沉声道:“大家想想,军政府手上有兵,若是真的要用强或是其他卑鄙手段,何需这样苦口婆心与大家商量买地?又何必这样煞费苦心地为大家考虑,与柳老爷换地,同时让大家能信得过的柳老爷在中间作保?”
杨老三和李贵走到一边,两人悄声商量了几句,语气已是软了下来,杨老三说道:“可是那坟的确是被雷劈了!这是李贵他们亲眼所见,这又如何说?”
这时,叶蕴仪向柳老爷微微点点头,柳老爷突然一指刘德,叫道:“先将刘德拿下!”
早已悄悄围在刘德身边的几个柳府下人,一拥而上,扭住了刘德。人们一时哗然,却也没人相帮刘德,只呆呆地看向前面。
叶蕴仪这才向杨老三和李贵说道:“既然大家说与我有关,那我定会给大家一个交待,可是,这个刘德同样有嫌疑,绝不能让他就这样走了!若是坟山是人为破坏,那么,还要着落在这刘德身上查问来源!”
杨老三转头面向刘德,厉声道:“刘德,是谁让你撒谎的?”
林佑佳冷笑一声道:“刘德,你若不想被抓去军政府吃苦头,就老实说出来!”
周围的人也都叫起来:“说!说!”
刘德被柳府人抓住后,早没了先前的气焰,这时结结巴巴地叫道:“是一个外乡人,他、他给了我一个银洋,叫我这么做的!他、他还有枪,说我要不这么做,就杀了我!”
林佑佳立即问道:“他长什么样?人在哪里?”
刘德低了头,叫道:“我不知道,是我在路上碰到的!”
叶蕴仪与林佑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只怕这个刘德这里,什么也问不出来。
叶蕴仪冷笑一声道:“又是路上碰到的!那个认识图纸上的洋文的人也是路上碰到的!各位,你们不觉得这路人太多了,事情太巧了吗?”
人们不由面面相觑,小声议论起来。
柳老爷向下面一抱拳说道:“各位,若是信得过我,今天请先散去,明天,我自会领着少夫人一起去坟山察看!”
杨老三与李贵对视一眼,犹豫着说道:“既是这样,柳老爷便也担着干系,我们人多,今晚就不回去了,明天一大早一起走吧!”
柳老爷本来听了叶蕴仪的话,心里早就惴惴不安,若真如她所说,有人要她在这里出事,她在柳家,若出了事,难保不被潘家少帅迁怒。这时听李贵这样说,虽然明知他们是不放心,有监视的意味,却仍是频频点头道:“这样好!”
他转头对叶蕴仪恭敬地说道:“少夫人,我家在这里虽算是大户,可护院的人并不多,若是能让李贵他们留下,我想至少今晚能护您周全!”
叶蕴仪看了一眼这一群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心中暗叹,如果对方真有高手来,这些毫无经验的人,再多有什么用?
她无奈地道:“这里只怕有七八十号人,你家能容得下吗?”
柳老爷忙道:“能容得下的,虽说不能保证人人一张床,可挡风避雨,大夏天的睡个觉是没问题的。”
叶蕴仪眼神一闪,没再反对。
柳老爷与周一才命人打开大门,将这几十号人迎了进去。
一切安排停当,柳老爷命人将杨老三和李贵请到了书房。书房内,叶蕴仪与林佑佳,还有周一才也都赫然在座。
叶蕴仪直截了当地说道:“两位大哥,今晚,我不能留在这里!”
杨老三和李贵一怔,随即怒目而视道:“你说什么?”
柳老爷忙安抚地道:“你们且听少夫人把话说完!”
叶蕴仪皱眉道:“两位,我想请你们二位中的一位,连夜陪我们去你们家那里,明天早上再与大家在坟山上碰头!”
见两人一脸迷惑,叶蕴仪想了想,试着解释道:“实不瞒两位,我怀疑今日之事,是日本人所为。因为这铁矿,原先是日本人最想要,却没能得到,他们一来想要从中破坏我们自己的开采,二来,若是铁矿开起来,棉花地会减少,棉花少了,那么,他们的纱厂便不能趁机压价。”
后面这一点,其实是叶蕴仪加上去的,她知道,铁矿的事,即便跟他们讲些家国天下的大道理,这些人也根本就不会明白,而棉花,与他们生计相关,他们自然会更关心些。
叶蕴仪接着说道:“日本人他们有一帮人,是专门搞刺杀的,便连潘司令,在那么多兵的重重保护下,还是被他们的枪打中,差点没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