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省城,西南大学,黄昏时分,金灿灿的阳光照射在路旁的柳树上,令那片片深绿的细碎叶片竟反射出凌凌的波光来。
斯文瘦削的贺文龙,夹着一本厚厚的线装书,缓缓地走在静谧的校园中,视线紧紧追逐着前方那个踽踽独行的美丽身影。
那女子跟这大学里其他普通的女教员一样,身着淡紫色棉布短袖旗袍,脚下是普通的黑色布鞋,但这样普通的装扮却掩盖不住她的美丽和她身上所散发出的不同一般的气韵。
他知道,这个叫叶蕴仪的女教员,来了学校两个月,听说,她上的政治经济学课,理论的同时,总是能结合时局,切中时弊,剖析得犀利透彻,只要她的课,均是堂堂暴满。学生们都尊敬地称她为“叶先生。”
课后,她却总是独来独往,脸上的孤傲拒人千里之外。
这半个月来,贺文龙总是在这个时间,不经意地跟在叶蕴仪的身后,走过那条一条很长人烟稀少的巷子,直到她走到热闹的大马路上,方才转身。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他的确就这样做了,默默地,甚至不敢上去打声招呼。
“哎,嫂…,额,叶老师,等等我!”
一个齐耳短发的女学生跑了上来,贺文龙微微一愣,这个叫黎黛的女生,他知道,是这西南最有权势的潘少帅的妹妹,是全校唯一一个每天家里用汽车接送的学生。
只见叶蕴仪回头,淡淡一笑:“黛儿,你找我?”
听着这么亲密的称呼,贺文龙一凛,只没想到,这么清冷的叶蕴仪竟与这样一位大小姐有交情。
黛儿满脸笑容地拉住她的手,娇声道:“你答应给我补英文的,什么时候去啊?”
叶蕴仪脸色一变,微皱了眉,轻声道:“黛儿,你真是要我给你补英文么?”
黛儿一怔,低头踢飞脚边的小石子,再小心翼翼地看向叶蕴仪:“我二哥后天受邀来学校演讲,还就民生问题与师生进行对话和辩论,你……”
叶蕴仪神色一冷,淡漠地道:“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他难堪,后天我有事,这个对话我不会去。”
黛儿急急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叶蕴仪冷漠地道:“蕴杰还在家等我,我先走了!”说完转身便走。
大路口,一辆铮亮的黑色雪佛兰汽车停在叶蕴仪面前,文四双手递上一个信封,赔着笑道:“少爷说,请您看看这封信!”
一脸冷漠的叶蕴仪看到那个毛笔字的中、英文地址时,一把将信从文四手上抓了过来,颤着手撕开,抽出白色的信纸,急急地浏览起来。
叶蕴仪快速地看完了信,对文四点点头道:“好,我跟你们去!”说完,一弯腰钻进了汽车!
校园内,围墙的角落里,贺文龙隔着铁栅栏远远地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开。
司令府,潘启文眉头紧蹙,有些心神不定地看向厅外。
当那一抹披着霞光款款而来的瘦削身影,终于进入潘启文的眼帘时,他的呼吸不由一窒,眼光不由自主地紧紧追随着那穿过回廊,向后院而去的女人,胸口重重地起伏着,半年来的种种瞬间一幕幕涌上心头,那一种如遭凌迟的疼痛铺天盖地地袭来。
“天一!天一!”黎昕的呼唤打断了潘启文的回忆,他回过头来,有些怔忡:“什么事?”
黎昕看了一眼回廊上那抹披着霞光而来的美丽身影,暗暗叹了口气,朝外面呶呶嘴,微微一笑:“没事了,看你这魔魇了的样子,你去找她吧!”
潘启文抬脚就往门外去,刚要跨过门槛,又收了回来,鼻子里轻哼一声:“我要让她来找我!”
嘴上这样说着,视线却一直追随着那抹直往后院去的影子,挪不开眼。
她戒烟后,他终是任她在外面租了房,她也没有用他的钱,只将当初她从广州过来时带来的金条变换成银洋,也只带走了她跟蕴杰的东西,便连他后来为她做的衣服也没有带。
他给她时间和空间,整整两个月没有去见她,她却真正做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连蕴杰生日时,他送去的一整箱小人书,也被她让文四带了回来。
这一次,西南大学请他去演讲,他灵机一动,指名要她参与,他知道,在民生问题上,她是专家,他必定辩不过她,他也做好了她会给他难堪的准备,他不怕难堪,也不怕她与他针锋相对,哪怕是被她气死也好,他不要她对他不闻不问,好像彻底没他这个人。
然而,他却在昨天被告知,她拒绝了。
就在万般恼火中,却收到了这封美国的来信,他悄悄拆开来看了,知道她的爷爷和伯父要过来看她和蕴杰,顺便为他们的银行考察铁矿项目,这封信是出发前寄出的,现在他们一定已在路上,应该快要到了,他将信照原样装好,派文四送给她,他知道,她一定会来找他。
叶蕴仪随着文四往后院而去,突然听到一声激动的呼唤:“少奶奶!”
却是小清快步走到面前,叶蕴仪亲热地拉了她的手:“小清,好久不见!”
小清触手所及,心中一紧,一把翻过她的手来,惊呼道:“少奶奶,您的手?”
叶蕴仪忙把手往回缩,还未来得及回应小清,便觉一个高大的人影压了过来,却是潘启文一把挥开小清,将叶蕴仪刚缩回去的手又拉了出来,当他看到那上面细小的口子和新生不久的茧子时,眉头一拧,他将她的手举了起来,瞪着她,恶狠狠地道:“你自己洗衣、做饭?”
叶蕴仪用力抽回手,并不答话。
潘启文捏紧了拳头,低吼起来:“可你以前在广州时,也没有自己做过饭洗过衣!”
叶蕴仪一声嗤笑:“我跟蕴杰早已父母双亡,难道还是什么大小姐么?”
“父母双亡!”如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潘启文心上,他一下子低了气焰,怔怔地看向她:“你不是大学老师么?难道你的薪水还请不起佣人?”
叶蕴仪没有看他,只举着手中的信,淡淡地道:“这信你看过了吧?”
潘启文翻了个白眼,梗着脖子,睁着眼睛说瞎话:“没有!”
叶蕴仪也不戳穿他,似向他解释:“我爷爷和伯父要来看我和蕴杰,顺便考察铁矿项目,他们应该已经快到了,我想要阻止也来不及。”
潘启文将手负在身后,蹙眉看向她,沉声道:“叶蕴仪,你能不能将公和私分开来谈?这铁矿项目是你给我们建议的,也是你撮合杰森来做的,资金也是你答应的,杰森到美国带了你的信去,也是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才与我们签的合同,现在人家杰森的设备也就快要到了,你却来反悔?”
叶蕴仪沉默半晌,方抬头说道:“我会跟银行的股东说明,这笔资金,以我个人在银行的股份做担保,若是收不回来,则用我的股权折价抵还!”
潘启文斜睨着她,冷冷地道:“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叶蕴仪淡淡地一笑:“潘天一,银行贷款都是要有抵押或担保的,你不过是一方土霸王,这一方土地,明天谁是掌权者,谁说得清?铁矿项目周期这么长,它的产权未来到底属于谁都不知道,人家凭什么贷款给你?这也就是为什么本地钱庄不敢贷,外国人银行条件苛刻的原因!别人只不过不说出来罢了!”
潘启文微微一愣,随即咬牙切齿地道:“你倒真是敢说!有你这么诅咒自己男人的吗?”
他突然低低一笑,俯下头来,在她耳边,以暧昧的语气缓缓地道:“那你家的银行凭什么贷给我?你为什么又要以你的股份作保?你信的,还是我这个人,对不对?”
叶蕴仪将头一偏,向后退开两步,冷冷地道:“潘天一,若是在杰森这件事之前认清你的真面目,我绝不会掺和进这件事来,把自家银行拖下水!这是其一。”
她不顾潘启文一下子黑了的脸色,继续说道:“如今杰森已与我家银行签了合同,设备也已买了,我不能让杰森和我家银行都处于无信之地,这是其二。”
潘启文阴沉着脸,森然问道:“还有其三?”
叶蕴仪点点头:“其三,我也不想让咱们的资源落入外国人之手!”
潘启文紧紧地逼了过去,从喉咙中挤出来问道:“还有吗?”
叶蕴仪避开他吃人的目光:“最后一点,我以我的股份作保,即便你赖了帐,我也算是对其他股东有了个交待!”
潘启文突然向后退开,放弃了对她的逼压,他两手一拍,冷冷地笑道:“你考虑得可真周到,有情有义又有信!”
他走到主位上坐下,伸手往桌上去拿茶,却发现空空如也,不由一拍桌子吼道:“怎么没有茶?一个个都反了你们了!”
门外的文四赶紧亲自奉了茶上来,偷偷看了两人一眼,默默地退了出去。
潘启文端起茶,抿了一口,这才平静下来,淡淡地向叶蕴仪道:“既然你都想好了,那么,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叶蕴仪眼睛看向地面,洁白的牙齿轻轻地咬住了下唇:“在爷爷和大伯回来这段时间,我想、我想跟蕴杰暂时搬回来住。”
潘启文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好啊!”
叶蕴仪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斟酌着字句,缓缓地说道:“我不希望他们听到任何有关--十九姨太的说法。”
潘启文心里一堵,口中发出一声嗤笑:“叶蕴仪,你为何不直接说,你要与我扮恩爱夫妻,做给你爷爷和伯父看?”
叶蕴仪抬起头来,眼中尽是防备:“我不会让你难做很长时间,我会要他们尽快离开,这个时间不会太长!”
潘启文神色一冷,他将茶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那碗碟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令叶蕴仪眉心一跳!
只听他压抑着怒气,冷冷地说道:“叶蕴仪,什么让我难做?你原本是没有想到他们会来吧,你要阻止也来不及!所以你只好尽快让他们离开,因为你怕我再将他们困在这里,多了一个要胁你的筹码!”
他站起身来,两步跨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突然一弯腰,唇轻扫过她的耳际,讥讽地笑道:“你一直就是这么看我的,不是吗?你是不是还曾想过,让他们将蕴杰带走?”
他顿了顿,在她愕然抬头之际,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做梦!”
叶蕴仪垂了眼睑,淡淡地道:“我从未敢奢望过,你会放蕴杰走!我只是不想让爷爷和伯父知道你那些龌龊的事!不想他们做无谓的牺牲,就像当初宗尧和古天舒那样!”
潘启文的目光越发地冷冽起来,他微眯了眼,:“叶蕴仪,既然你已经把我想得如此不堪,那我也就不妨将这恶人做到底了!”
叶蕴仪倏然抬头:“你什么意思?”
潘启文凌厉的眼神紧紧地盯着她,冷笑着道:“叶蕴仪,你当我是什么?想用的时候就用一下,不想用的时候就一把甩开?”
他突然痞痞一笑,右手食指轻佻地抚过她的唇,低下头来,热热的呼吸喷打在她的耳际:“既然要做戏,当然要做全套,既然是恩爱夫妻,当然得住在一起,更应该--同床共枕,你说,是不是?”
叶蕴仪一凛,拒绝的话脱口而出:“不行!”
潘启文眼神一黯,他缓缓地、一节一节地撑起腰背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回到座位上,换上了一副轻松的口气,两手一摊:“现在可是你求我,而不是我求你!”
叶蕴仪脸上神色一变,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潘启文气急败坏地一步上前拉住她的手,却在她嫌恶的眼光中松了开来,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倔强的背影,她的侧脸在夕阳的映照下,气恼却生机盎然,与当初吸食鸦片时那个毫无生气的女人,有天壤之别。
他自嘲地摇摇头,他再肆意妄为,再骄横跋扈,可却从未真正对她狠得下心过,唯一一次被她气急了,拿匕首顶上了她的肚子,只不过是吓唬她,最终却令他痛悔终生!
在经历过上次失去孩子的事后,他竟再不敢与她去赌,只能在她的步步紧逼下,节节让步!
就像现在,他竟连拉她的手,也不敢!只能无可奈何地说道:“那用别的条件来换,总行吧?”
叶蕴仪也不回头,冷冷地问道:“什么条件?”
潘启文眼中精光一闪:“后天我要去你们学校演讲,你能不能一起参与?这个条件不算苛刻吧?”
叶蕴仪猝然回头,脸上挂起一个讥讽的笑:“你要我去为你做托儿?”
潘启文眉毛一扬,似笑非笑地道:“蕴仪,你如今真当我就是一纨绔子弟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深邃的眼中带上了一丝亮光:“可不可以试着重新了解我?就从这演讲开始?”那眼神中的渴望,令叶蕴仪心头一跳!
她别开眼,挣扎着说道:“我可以参与辩论,但你不能在人前显示出我们的关系!”
潘启文邪气地一笑,将头重重地搭到她的肩膀上,轻笑一声道:“我们什么关系?”
叶蕴仪肩一偏,作势要往外走,潘启文故意装作被甩了个趔趄,夸张地叫道:“哟,这就走啦?好走不送!”
叶蕴仪回过头来,狠狠地横了他一眼,转身径直跨出了门槛。
却听潘启文在背后轻声说道:“蕴仪,我宁愿你与我针锋相对,也不要将我当作路人!”
叶蕴仪轻轻一震,终是没有回头,径直往外去了。
这一天,西南大学露天大剧场里,人头攒动。
叶蕴仪静静地坐在前排的位置上,耳中时不时飘来师生们的窃窃私语。
黎黛亲昵地挽着一个女生的手,说笑着走了进来,径直向前排走去。
那女生跟黎黛一样的标准学生装束,白衣黑裙,与黎黛的清纯可爱不同,这女生身材稍显高挑,一双大眼中,流转着自信与冷傲。
黎黛那明快的声音传来:“梅果,我告诉你,我二哥真没什么看头,凶巴巴的,我大哥比我二哥长得帅多了!”
叶蕴仪失笑地向黛儿看去,心中不由感叹,短短半年时间,黛儿变化之大,恐怕是谁都没有料到的。
而现在的黛儿,虽不知她心中是否真的放下了那从来只将她当妹妹的“二哥”,但她脸上的阳光、快乐,却是以前所无法比拟的,这才是一个18岁女孩儿应有的人生。
梅果拉着黛儿坐下,岔开话题笑道:“哎,黎黛,大家都在议论你这少帅二哥到底有没有结婚,还有传言说他娶了十八房姨太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黎黛瞟了一眼周围似不经意伸长了的脖子,没好气地道:“梅果,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二哥啊…”
就在这时,会场里突然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却是潘启文在前呼后拥中正向内走来,那挺拔的身姿,梭角分明的脸部轮廓,以及不经意间他周身所散发出来的气势,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今天的潘启文,上身穿着白色衬衣,第一颗扣子随意地解开,袖子松松地挽到肘上,下身却是暗黄色军装裤子,脚上套的是军装短单靴,这身装扮,既彰显了他的身份,又令他在浑然的霸气中,却让人恍然觉得,他是刻意有了一丝亲和力。
这样的潘启文,令叶蕴仪恍了恍神,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当初在广州,两人联手在万人集会上演讲,那时的他,便也是这样一身装扮,令她在人潮人海中,眼里便只剩了一个他。
潘启文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全场,会场中自然而然地安静了下来,他穿过前排的走道,向主席台右侧走去。
他目不斜视地走到一半,却突然在叶蕴仪与梅果之间的位置停下,唇一勾,眼中蕴上了丝笑意,微微低了头,对身侧的校长陆承丰朗声说道:“这前排在坐的,可是参加今天辩论会的师生?陆校长何不为我介绍一下,我也好请各位等会儿口下留情啊!”
他这半开玩笑的话,前面几排的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有人已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善意的笑声。场内的气氛一下子放松下来。
看见潘启文的目光扫过来,梅果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您好!我是外文系的梅果!”
潘启文微微一怔,脑中蓦地出现一个场景,那是在广州的桃花涧,他这一生,第一次有女人这样向他伸出手来:“您好!我是叶蕴仪!”就那一眼,这个女人,就这样刻在了他的心上,再也挥之不去。
他一边伸手与梅果相握,目光却不由向旁边的那个人瞟去,只见叶蕴仪跟前排其他人一样,礼貌地站了起来,眼睛却盯着地上,看也不看他。
他的眉斜斜一挑,微微提高了声音,对梅果礼貌地笑道:“听我家黛儿提起过好几次梅同学的大名,今日一见,才知梅同学不仅是才女,更是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