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丫头按事先吩咐的,在黎昕面前也摆上了一个蒲团,潘启文脸色一沉,眼中的怒气已是掩饰不住。
叶蕴仪这时也看出了些许端倪,但她只道是这公婆心中有气,让他们出出倒也无妨,她暗暗扯了扯潘启文的衣袖,不让他当场发作出来。
文管家这时十分为难地看向黎芙铮,下一个轮到向黎昕敬茶,若是娶正房,这弟弟和弟媳须一同向大哥奉茶,却只需弯腰不用下跪,若是按这纳妾的规矩,这新娘子是需要跪着向大伯敬茶的。可现在少爷这样?…
黎芙铮一时之间也犯了难,正犹豫间,却见潘启文嘴角挑过一抹冷笑,搀起叶蕴仪,轻声道:“走,我们去给大哥奉茶!”
潘启文牵着叶蕴仪的手,来到黎昕面前,黎昕一脸玩味地挑眉看向他。
众目睽睽之下,潘启文拉着叶蕴仪直直地向着黎昕跪了下去,黎昕脸上一惊,长身而起,潘烨霖脸色十分难看地向文管家挥挥手,文管家让丫头递上茶水,叶蕴仪只道规矩如此,便大大方方地随着潘启文一道高声叫道:“大哥,请喝茶!”
黎昕急急地接过茶,放到几上,弯腰搀起二人,勉强笑道:“天一、弟妹,快快请起!”
潘启文又牵着叶蕴仪,再次来到潘烨霖和黎芙铮面前跪下,冷冷地道:“请爹、娘训示!”
潘烨霖将手上的烟杆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就要发作,却被一旁的黎芙铮一把按住了他的手,黎芙铮对他摇摇头。
潘烨霖闭了闭眼,略一沉吟,拢拳轻咳一声,郑重地道:“我年纪也大了,这军队已逐步交到天一和昕儿手中,天一是个心高的,从小便有大志向,现在天时地利人和,正是你一展身手的时候!蕴仪的本事我也是领教过的,如今有她帮衬着你,我更是放心,这一方百姓的现世安稳可就要靠你们了!”
他语气中罕见的萧瑟,令叶蕴仪和潘启文心中都是一拧,两人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对父母的歉疚,而叶蕴仪却更多了一份对潘启文的歉意。
黎昕心中暗笑,潘天一如此作为,再往下的仪式和过场只怕是走不下去了,老爷子干脆变换了策略,这番话自有深意啊。
只听潘烨霖接着说道:“如今国内到处混战,不太平,日本人也虎视耽耽,若这军队治理不好,一旦失了势,别说保一方百姓,便是要护妻儿老小平安,也是不能!你们身上责任重大啊!”
这句话令潘启文一凛,是啊,日本人视蕴仪为眼中钉,他若没了这潘天一的名头和势力,仅一人之力,在这乱世之中,他凭什么护蕴仪母子平安?
这时,黎芙铮嗔笑道:“今儿是大喜的日子,说你那些个做什么?要我说啊,蕴仪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调理身子,到时平平安安地给我生个大胖孙子才是正经!”
潘烨霖察颜观色,见目的已达到,便呵呵一笑,也不再多说。
黎芙铮眼见这下马威是立不了了,见儿子这架势,只怕以后黛儿之事,还要着落在这叶蕴仪身上,想到这里,她站起身来,亲自扶了叶蕴仪起身,笑道:“好了,这礼也见过了,你跟天一坐下来,咱们好好说会儿话。”
她回头对文管家吩咐道:“文叔,吩咐开饭,今天就咱们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叶蕴仪坐了一下,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起身告退,要去方便。
小清领着叶蕴仪向茅厕走去,叶蕴仪若有所思地看向她道:“小清,你来过这里?”
小清一惊,期期艾艾地道:“来过几次!”
叶蕴仪心中那股被自己强压下去的被欺瞒的不快,一下子又涌了上来,她扭紧了手上的帕子,自嘲地一笑:“呵呵,我只当你新来的,也是被蒙在鼓里,不曾想,连你与我如此亲近的人,也是一样天天在我跟前演戏骗我!”
小清脸色一白,惊惧地唤了一声:“少奶奶,我……”
叶蕴仪却一抬手,止住了她,轻轻一笑道:“这也不怪你,潘家少爷在这里如此势大,你进进出出的,又要跟那些个下人打交道,岂有不知之理,原是我自己蠢,没想到这一层!”
小清毕竟来潘家大宅次数不多,回去时,竟是走岔了路,正迟疑间,看到前面有一个厅房,小清忙道:“这里好像是饭厅,我来过一次,再往前走,拐个弯应该就回到前厅了。”
叶蕴仪点点头,跟着小清急急地往前走去,路过饭厅门口时,里面文管家的声音飘了出来:“赶紧的,加个座!还有,多来个丫头,等会儿帮着新奶奶那个丫头伺候着!”
叶蕴仪脚下一滞,只见一个看似等级不低的妈子上前,对文管家犹豫着道:“以前便是四姨太,过年过节吃饭时,她也是在夫人一旁伺候的,这十九姨太?”
文管家眼一瞪:“谁跟你说这是十九姨太了?要被少爷听见了,仔细你的皮!”
那妈子被他一吓,嘴上却嘟囔着:“明明是按姨太太的规矩准备的。”见文管家脸色一沉,她忙道:“是,我这就叫人给少奶奶添座!”
文管家却又一跺脚道:“谁跟你说是少奶奶了?”说完,自己已是一愣,摇摇头,叹口气道:“唉!这个乱哟!”
听了这一番话,叶蕴仪心下登时一凉,聪慧如她,联系今天种种,怎么会不明白这番话的含义?
原来,在他父母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妾而已!心中不由对潘启文咬牙恨起来,如若不是他行事荒唐,她怎会受如此羞辱?
她低了头,拉了小清快步离开。
到得前厅门口,小清悄悄看向她,只见她却已是神色自如,状似比先前更多了一份轻松,仿佛卸下了一块心中大石似的。
席间,潘烨霖对潘启文皱眉道:“既然现在都说开了,那就搬回家来住!一来蕴仪怀了身子,有你娘照看着也放心些,二来这安全也好保障些!”
叶蕴仪并不出声,只淡淡地瞟了一眼潘启文。
只见潘启文随意地说道:“等蕴仪生完孩子吧,现在换个环境,我怕她不习惯。”
德园,沐浴过后的叶蕴仪,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细细地抹着雪花膏。潘启文走到她身后,双手绕到她的颈前,一把环住了她。他在她的头顶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而忐忑地道:“蕴仪,你在想什么?”
叶蕴仪抬头,对着镜中的那一对人笑笑:“启文,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在等你的结论,你说,你不想去上海、南京,那么,你说去哪,我就跟你去哪!”
潘启文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终是忐忑着问出心中所想:“蕴仪,你看,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就留在这里?”见镜中的女人微蹙了眉,他心中一紧,急急地叫道:“即便在这里,我也可以只做潘启文,你一个人的潘启文,我保证!”
叶蕴仪心中发冷,她的心被一股悲哀和绝望淹没:他,终是舍不下这里的一切!
她一把抓过桌上的梳子,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借着那木齿刺得她手心的生疼,总算压下心底那一阵颤栗。
她面无表情,只淡淡地问了一句:“启文,你今天在潘家大宅,为何会生气?”
潘启文心里一沉,竟是低垂了眼帘,不敢回答。
叶蕴仪死死地攥着木梳,冷冷一笑:“你是不是打算明天再回到大宅,大发一通脾气,告诉所有人,我不是你纳的小妾之一,而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
潘启文一惊,搭在她肩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抓得她生疼,他低叫出声:“蕴仪 ,我…”
叶蕴仪看向镜中,右手食指向上一伸,准确地竖在了他的唇边,止住了他要说的话。
她轻声说道:“我只知道,我的丈夫只能是潘启文,绝不是潘天一!”
潘启文浑身一震,没有吭声。
却听叶蕴仪轻笑出声:“在这里,你要怎么做潘启文?继续做你的子承父业的少帅?人人惊惧服从的潘家少爷?那是潘天一,不是我的潘启文!在这里,我又算什么?金屋藏娇的十九姨太?那林婵凤曾跟我说过,她们那些个姨太太进门,连个仪式都没有,呵呵,我是不是应该庆幸,我不仅有了仪式,还有潘家少爷为了我陪跪!”
潘启文心里一慌,他一把抱紧了她,在她头顶低叫道:“蕴仪,你别说了,我带你走!我带你走就是了!”
叶蕴仪转过头来,将头埋进他的怀中,双手环住了他的腰,声音哽咽而悲凉:“启文,我知道,要你舍下这一片基业,有多难!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接受那样一个谎话连篇、有众多女人、残暴狠戾的潘天一!”
“你知道吗,当我得知今天潘家大宅是按照纳妾的仪式来迎我时,我心里先是凉透,随之而来的,竟是一阵轻松,我终于可以有个理由,不用对你的父母再那么内疚!因为是他们不认我在先!”
潘启文心中大恸,他喃喃地说道:“蕴仪,不要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她的下巴,深深地凝视她,眼神坚毅而绝然:“蕴仪,你放心,我不会再动摇了!我想过了,我们经广州去香港,我也不想再从军政,咱们经商或者去教书,都好,你说呢?”
他见她眼中星光流转,一刹那,便觉什么都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