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军营作战室,一堆人围在沙盘前推演着明天的行动,只听刘师长笑道:“各位参谋真是高见,好,我等下就按刚才参谋团拟定的方略去部署兵力去!这一次,咱们剿匪可是要立大功了!”
见西南军如此推崇自己的作战计划,参谋团的军官们个个都脸有得色,却见武辉杰从沙盘前直起腰来,铁青着脸往外就走,走到门口,他顿下脚步,叫了声:“Lisa,你跟我出去走走!”
叶蕴仪跟着武辉杰一路来到马场上方的小山坡上,远远地便看到潘启文带着小宇和小风,坐在滑板车上,从对面山坡往下冲,潘启文夸张的喊叫声,夹杂着小风小宇清脆悦耳的笑声,竟令叶蕴仪先前心中的憋闷一下子消散了不少。
武辉杰指指山下,笑了笑:“真没想到,他潘启文也有这样的一面!”
他侧头看向叶蕴仪,正色道:“蕴仪,若他真心改过,你可有,想过要回头?”
叶蕴仪皱了眉,冷笑一声道:“真心改过?辉杰,当初他那份声明,可有给我和他留下回头的余地?”
武辉杰微微一怔,不由摇摇头,面向山下,席地而坐。
叶蕴仪也跟着坐下来,轻声道:“我也没想到这么短时间,他竟能将这西山军营掩盖得滴水不漏。”
武辉杰点点头,叹口气:“是啊,刚才在沙盘推演时,我几次有意无意地试探,那刘师长应对得毫无破绽,这潘启文,不能不说是个天才啊!”
叶蕴仪侧头看了看他,笑道:“辉杰,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武辉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着了,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这才缓缓说道:“蕴仪,你可知道,方伯父,这几年,很难?可以说是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
叶蕴仪一惊:“怎么会?”
武辉杰苦笑一声:“自从日本人占了东三省,方伯父作为总参谋长,要背负来自全国的一片骂声,同时,他一方面要积聚力量,努力将各地如盘散沙的军势力量尽力拢在一起,以备与日本人一战,另一方面,又要面临上头剿匪的压力,他这总参谋长,不好当啊!”
叶蕴仪心里只觉得沉甸甸的,她不由想起以前潘启文所说的与日本一战的理论来,她接过武辉杰的话头道:“若是真要备战,这西南大后方,便是重中之重!”
叶蕴仪只觉胸口一热,她赫然站起身来,看向武辉杰:“辉杰,我有办法拿到潘天一实际军队情况的证据!定可以迫使他归向中央。”
武辉杰站起来,将手上的烟头往地上一扔,踩灭了,却摇摇头道:“不!蕴仪,我走之前,方伯父跟我说过,当此国难之际,绝不可再内耗,已有军队绝不能裁撤,他说,我们既不要潘天一的命,也不要他的军队,而是要他领着军队的归心!”
叶蕴仪不由皱了皱眉:“辉杰,潘天一与日本人有血海深仇,若是为备战,只要你跟他好好谈,定是谈得拢的!”
武辉杰目光望向远处,叹口气道:“蕴仪,这不仅仅是领兵打仗这么简单,而是,中央要牢牢掌控西南,需要西南军出西南,与中央军换防!至少,也是要混编!”
叶蕴仪背上一凛,西南军与中央之间互不信任,要让西南军出西南,与中央军换防,何其之难!
这时,武辉杰苦笑一声:“我这次来,还有一件更急迫、更难办的事!”
叶蕴仪不解地看向武辉杰,只见他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叶蕴仪,叶蕴仪接过一看,不由惊道:“方伯伯给我的信?他知道我跟你来了西南?”
武辉杰轻笑一声道:“他是我的顶头上司,这次参谋团名单里有你的名字,他怎么会不知?不过,你放心,宗尧并不知道你的行踪!”
叶蕴仪一边抽出信,一边迷惑地道:“这信是出发前方伯伯就交给你的吧?为何到现在才给我?”
武辉杰笑了笑:“方伯伯曾说,若非不得已,这信,不能到你手上!”
一丝不安在叶蕴仪心中掠过,她急急地展开信看了起来,刚看了几行,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呼道:“这个时候,日本人要来重建领事馆?”
武辉杰咬牙道:“我们知道这西南的重要,日本人何尝不知?当初,日本驻西南领事馆的事不了了之,但并未正式撤消。实际上,我们知道那个叫岩井英一的日本人,已经准备带人前往西南,说是重返领事馆,据说,他们行前,家中已为他们举行过葬礼,可以说,他们就是挑着潘天一来找死的!可是,我们现在还没有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若是他们在西南出了事,无疑于便给了日本开战的借口!”
叶蕴仪眉头紧蹙,连连摇头:“如果说西南军换防之事,我先前还在想,若是想方设法断了潘天一的粮路和武器,迫他不得不服从中央统一调度,这,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若说这日本人重建西南领事馆之事,连我都无法接受,更何况潘天一?即便不说他父母大仇,作为一个军人,在这样的时候,如何吞得下这样的奇耻大辱?单只来自全国的唾沫腥子,也能将他淹死!”
武辉杰阴沉着脸,说道:“我们原先想的是,能先抓住潘天一几个小把柄,然后再将其中利害关系与他晓之以理,或许他能接受也未可不知。可是,从这次西山之行来看,只怕我们很难再揪住他的小辫子,关键是,岩井英一已在路上,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叶蕴仪脸色微微发白:“方伯伯信上只晓以了利害,却并未说要怎么做!实际上,你们是想让我,去跟潘天一谈?”
未待武辉杰回答,她突然脸色一变,尖锐地道:“不对!你们知我与他早已反目,怎能预料他会听我的?辉杰,你之所以让我带小宇来,就是想让我以孩子为胁,迫使他答应,对不对?你也是看到他对孩子如此看重,才拿出这封信来,是不是?”
被叶蕴仪当面揭穿,武辉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满脸愧疚地垂下眼帘:“蕴仪,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一想到要让潘启文去做这样的事,叶蕴仪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当初潘启文父母双亡,他那疯狂的神情和举动来,她心中莫名一痛!那一切过程是她亲见,即便她与潘启文反目成仇,这样的事,她也做不出来!
她不由眼眶一红:“不,辉杰,你怎么能要求一个母亲,用她的孩子去要胁他的父亲?还是做下这等遭人唾骂之事!”
武辉杰突然厉声道:“蕴仪,你父亲也是军人,你当知道,国难当头,当以大义为先!若是你父亲在世,若是你父亲现在方伯父的位置,他会怎么做?你,又会怎么做?”
叶蕴仪一凛,却听武辉杰沉声说道:“你可知道,九一八之后,方伯伯忍受了多少骂名,挨了多少鸡蛋吗?有一段时间,他的车天天被围堵,学生天天在国防部门口示威游行,还有人往方家投手雷,可即便这样,方伯伯仍是忍辱负重,他毫不争辩,只是极力斡旋备战,他只对我们说了一句话‘他日,必以倭寇之鲜血,洗刷今日之耻辱!’”
过了一会儿,他缓和了语气:“蕴仪,依我看,潘启文对你余情未了,或许,你不必以孩子……”
话未说完,已被叶蕴仪打断,定定地看向武辉杰:“让我再试一次,除了西山,还有就是铁矿和军械厂,若是这次,再拿不到他的把柄……”她顿了顿,咬紧了下唇,突然想起潘启文所说的账本来,下意识里,她却不愿意将账本的事说出来,只说道:“若再拿不到他的把柄,我去跟他谈!”
武辉杰点点头:“蕴仪,你记住,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日本人已经在路上!”
傍晚时分,潘启文右手抱着小风,左手牵着小宇,敲开了叶蕴仪的房门。
叶蕴仪看了看他,伸手要接过小风,小风却搂紧了潘启文的脖子,对叶蕴仪笑嘻嘻地道:“妈妈,爸爸说请我们吃火锅,我们是来接你一起过去的哦!”
叶蕴仪皱了皱眉道:“你们去吧,妈妈不去了!”
潘启文竖起食指,轻轻按上小风撅起的小嘴,淡淡地道:“叶蕴仪,这大冷的天,有小灶不吃,你还真准备去吃这军营里的大锅饭?就你那挑食的性子,要是饿出毛病来了,谁来照顾孩子?”
叶蕴仪抿了抿唇,还要推辞,却听小宇大声说道:“妈妈,你不在,张妈可管不了小风这个小魔王吃饭!”
就在这时,黎黛走了过来,挽上了叶蕴仪的手,笑道:“走吧走吧,二哥还请了武辉杰呢,你要不去,我可不好意思去蹭!”
潘启文抱着小风,拉着小宇,转身就走,听到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嘴角不上同自主地向上一扬,却听背后传来轻轻的一句:“饿过饭的人,是不会再挑食的!”
这样轻轻的一句话,却如一击重锤直直地砸在潘启文心上,他脚下一个趔趄,手上下意识地一紧,箍住了小风,低头一看,却是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不由恨恨地飞起一脚,将那石头踢了个老远。
这时,潘启文感觉到小宇牵着他的手一紧,他听到小宇的声音从下方幽幽地飘上来:“小宇从来就不挑食!”
那明明稚嫩的童声,却是这样老成的语气,潘启文的手止不住一颤,推算起来,他们最困难的时候,小宇不过才两三岁,他却有挨饿的记忆!
潘启文的心里犹如被一把尖锥狠狠地扎了下去,扎得他一哆嗦。
他停下脚步,蹲下身来,直视着小宇那清澈的双眼,郑重其事地道:“小宇,爸爸发誓,只要爸爸在一天,就绝不会让你们再饿肚子!”他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的焦灼:“你,相信爸爸吗?”
小宇没有说话,却重重地点了点头。潘启文也没有再说话,伸手抱了抱小宇,小宇也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样轻轻的一个肯定的动作,竟令潘启文眼中一热。
潘启文站起身来,下意识地看了叶蕴仪一眼,却见叶蕴仪红了眼,一脸震惊而心痛地看向小宇,那眼中翻滚着的痛楚、愧疚,直灼到潘启文心里去。
她走过来,一把扯开潘启文的手,将小宇搂进了怀中,抱了起来,她的脸急切地贴上了小宇的脸庞,小宇却一脸淡然地笑了笑:“妈妈,你是最好的妈妈!”
叶蕴仪却再忍不住哭道:“小宇,你还只是个孩子!妈妈不要你这么懂事!”
小宇云淡风轻地回了一句:“我也是哥哥,妈妈,这也是你要我记住的!”
叶蕴仪顿时搂紧了小宇,泣不成声。
潘启文的左手轻颤着,只想将那母子俩箍进怀中,然而,他手伸到中途,却攥成了拳头,青筋暴绽地垂了下去。
餐桌上,安顿好两个孩子,潘启文心中烦乱,从进门后,他就根本不敢看叶蕴仪,只是拉着武辉杰喝酒,武辉杰两杯之后,伸手一把盖住了杯口,止住了正要再倒酒的潘启文,笑道:“我明天可是还要跟着去前线剿匪,不能跟你再喝了!”
潘启文借着一点酒意,笑了笑:“辉杰,这里没有外人,这剿匪怎么回事,你会不清楚?”
武辉杰将酒杯往桌上一顿,恨恨地道:“你还敢说!你这套子做得漂漂亮亮的,老子恨得牙痒痒的,还不得不跟着你做做样子!你说说,那一点***你用得着等上这么长时间还没剿清吗?还有,省城里,听说也到处在闹,你怎么不动作?”
潘启文嗤笑一声:“你听说?是听云义成说的吧?”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哼道:“动作?怎么动作?省城里闹的都是学生和工人,他们打着的旗号都是抗日救亡!你让我怎么动作?”
武辉杰瞄了一眼叶蕴仪,夹了一筷羊肉放进锅内涮着,迟疑着道:“启文,说真的,若是让你带兵去打日本人,你怎么说?”
潘启文“啪”地一声放下手中筷子,直直地看向武辉杰,沉声道:“若是打鬼子,我潘启文二话不说,保证中央指哪儿打哪儿,拉起队伍就走!”
武辉杰也放下筷子,伸手拎过酒瓶子,分别往潘启文和自己杯中斟上了酒,他举起酒杯,大声道:“好!启文,凭你这句话,当值得浮一大白,来,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头,干了酒,他将空杯往潘启文方向一倾。
待潘启文也干了酒,放下酒杯,武辉杰夹了一筷子菜放进潘启文碗中,试探地道:“若是中央有意调你西南军镇守长江一线,你可愿意听从调配?”
潘启文双眼微微一眯,轻笑一声:“辉杰,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就那句话,只要南京向全国宣布全面抗日,或对日宣战,或是挥师收复东北,我西南大军,任南京国防部调遣!”
武辉杰不由一时语塞,叹口气道:“目前时机还不成熟,可我们也要备战呐!”
潘启文冷哼一声:“我潘启文绝不做第二个张汉卿!”
武辉杰面色一沉:“什么意思?你这西南跟他东北,没有可比性!”
潘启文站起身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武辉杰,双目烱烱:“不,辉杰,你可记得我岳父叶教官曾说过,我中华与日本迟早有一战,而这一战,如果说东北是中华第一块失去之土地,那么,西南则是我中华最后之屏障!在南京没有下决心之前,我潘天一定是要守住这一方土地的!”
他那毫迈不羁的语气,令一旁喂着小风吃饭的叶蕴仪抬起头来,怔怔地看向他,她甚至没有去反驳他话里那句“我岳父”!
武辉杰皱眉道:“你往东挪,不是更早地防守么?”
潘启文冷笑一声:“东北军当初换防,换来的结果是什么?张汉卿背上一个国贼的骂名,令他曾经威风一时的父亲张大帅都地下蒙羞!”
武辉杰仍是勉强说道:“那只是权宜之计,东北迟早是要收回来的!现在国防部不是正在积聚全国的军事力量,备战嘛!”
潘启文坐下来,拍拍武辉杰的肩膀,叹道:“这权宜之计,已经权宜了五年多了,也亏得是他张汉卿能忍,若是我,背上这国贼的骂名,只怕一天都活不下去!”
听了这话,叶蕴仪心中一颤,不由与武辉杰对视一眼,各自眼中都是惊惧的神情。
他对东北军丢失东北所背上的骂名,如此不能接受,若是在这个全国群情激愤的时候,让他公然保护当初被他赶出西南的日本人,只怕他死也不会答应!
武辉杰叹口气,皱了眉,没有再说话。
武辉杰心中有事,再坐不住,很快便起身告辞走了。
不一会儿,叶蕴仪看看时辰不早,一手拉了一个孩子,轻声道:“小风、小宇也该回去睡觉了。”
文四轻轻地推了推潘启文,潘启文这才惊喜地抬起头来,她,这是在对他说话?
他赶紧站起身来,抱起小风,沉声道:“我送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