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路上,马上的武辉杰回头看看这去西山的队伍,怎么看,怎么觉着有些不伦不类。
参谋团的人和潘启文手下军官,清一色地骑马,便连叶蕴仪也是一身军装,骑在马上。
他们这马队后,是三辆马车。
第一辆,是省主席云义成的马车,车上有云义成与他的一男一女两个秘书,而令武辉杰摸不着头脑的是,潘启文将他那年轻美貌的秘书梅小姐也带上了,却又让她坐在了云义成的车里。
第二辆车,是叶蕴仪的两个妈子带着两个孩子坐在马车内,还有黎昕的妹妹黎黛,车头赶车的是陆念迅,而那马车两边,一边是身着黑衣的黑衣护卫,一边是身着蓝衫的她叶家护卫。
而第三辆车上,便让武辉杰有些哭笑不得了。
这是一辆四匹马拉着的大板车,板车四周边上,插满了五颜六色的风车,一路走,风车就一路转着。
而这车上,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上面拴着的两匹通体雪白的蒙古小马,不时目空一切地抬头呼着白气。小马的四周,则堆满了几个大木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那些袋子上面,则堆了三、四个款式不同的小滑板车。
武辉杰打马上前,与潘启文并行,皱眉道:“你不是跟云义成向来不对盘的吗?怎么又叫上他?”
潘启文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淡淡地道:“蕴仪不好意思拖你们后腿,可这云义成人家是文官,不会骑马,他堂堂一省主席,总不能扔下他的马车落在后面吧?”
武辉杰这才恍然大悟,叶蕴仪不好意思拖参谋团的后腿,也跟着骑马,单独扔下孩子一辆车由妈子护卫带着走,而队伍带上云义成,这进度自然就缓了下来,叶蕴仪就可以跟孩子一起走了。
却见潘启文瞥他一眼,恨恨地道:“你好歹也体恤着点下属,这太阳还没出出来,这风可刺骨着!”
武辉杰紧了紧胸前的扣子,不怀好意地笑:“有本事自己说去!”
潘启文轻哼一声道:“看到最后那辆车没?那里可一有整箱好酒!”
武辉杰眼睛一亮,他摸摸鼻子,笑了笑:“成,这事儿我帮你办了,不过,老子来这一趟不容易,你总不能让我空手而回吧?”
潘启文鼻子里一哼道:“你不是有蕴仪帮着你吗?”
武辉杰眼中闪着精光:“这带兵的事儿,我怕蕴仪可不是你的对手!”
潘启文突然一挑眉,转头看向他,痞痞地一笑:“要不,大家互相行个方便?”
武辉杰皱了皱眉,以审视而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半晌,他咧嘴一笑,拨转马头,向后奔去。
他来到叶蕴仪跟前,与她并行,故意大声道:“Lisa,我们要等云主席,这进度也快不了,大冷的天儿,你一个女人,去马车上呆着去!这是命令!”
叶蕴仪也不推辞,感激地向武辉杰笑笑,调转马头,向后面的马车奔去,早有护卫过来牵了她的马,扶她上了车。
她脱下身上的军呢大衣,接过妈子递过来的暖炉,悄声问道:“没醒过?”
叶蕴仪是一大早去参谋团驻地报了到,跟参谋团一起走的,而孩子的车却是由陆念迅领着上了路,一个妈子摇摇头,轻声笑道:“昨儿晚上太兴奋了,没睡好,今天都是抱上车的!”
叶蕴仪指了指外面的黑衣护卫,对黎黛笑道:“这是,黎昕派来保护你的?”
黎黛瞥她一眼,眼神晶亮,反问道:“你说呢?”
叶蕴仪眼中一黯,却听黎黛轻声道:“他要我转告你一句话,你要做什么尽管做,他绝不会与你抢孩子,要你安心就是!”
叶蕴仪一怔,她一把抓住黎黛的手,急急地道:“他真这么说?”
黎黛点点头:“不过,他却说,他有一个条件!”
叶蕴仪眼神骤紧:“什么条件?”
黎黛摇摇头道:“这个条件,他让你自己去问他!”
叶蕴仪不由蹙紧了眉头。
昨天她看到潘启文对孩子那势在必得的架势,立时便怕了,她知道潘启文那性子,真要耍起浑来,谁也制他不住,而他现在并无子息,若真要将他逼急了,他来硬的,她原先所有的对策便全没有用!
为这事,她昨晚几乎一夜没睡,一直担着心,现在听黎黛如此说,心里更是火烧火燎的,哪还忍得住?她咬咬牙,让陆念迅停下车,她转身下了车,骑上马就要去找潘启文。
一阵冷风吹来,叶蕴仪抬头看了看前方马队众多的人,胸中那一股热气顿时冷了下来,她侧头对跟在马车旁并行的文四轻声说道:“文四,请你家司令过来,我有话问他!”
文四的脸上立时绽放出惊喜的神情来,慌不迭地点头:“好!我这就去!”说完,立刻打马上前而去。
很快,潘启文便骑着马来到叶蕴仪面前,拉着缰绳的手微微有些轻颤。
这是几天以来,她主动找他!他心中苦笑,若非为了孩子,她怎会找他?
叶蕴仪见他过来,有意地放慢了速度,落在了马车后面,潘启文默默地与她缓缓并辔而行,眼睛直视着前方。
叶蕴仪目光过处,见他握缰绳的手上缠满了纱布,心里猛然一抽,昨天他的手还好好的!她咬紧了唇,将那句不由自主就到嘴边的“你的手怎么了?”的问句,生生地咽了回去。
潘启文的手被缰绳勒得生疼,他微微皱了眉,只怕昨天的伤口又裂了开来,他偷偷地瞟了一眼叶蕴仪,见她那眼光正淡漠地从他手上移开,心中不由一痛,眼前便浮现出那一年,他父母去世,他们赶去寺院,他们两人的手都受了很重的伤,她心疼他,硬将自己的手隔在他的手与缰绳之间,而现在?
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现在,你还指望她的心还会为你而痛么?
半晌,两人已落下最后一辆马车一大截,潘启文终是目不斜视地淡淡开了口:“你找我有事?”
叶蕴仪皱了眉,直截了当地问:“你不跟我争孩子的条件是什么?”
潘启文强抑下胸中翻滚的情绪,面无表情地答道:“条件就是,你得告诉孩子我的身份,还有,你们离开这里之前,不要阻止我与孩子接近!”
叶蕴仪微微一怔,脑中急速思考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却又听潘启文接着说道:“至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分开的原因,你想怎么说都行,哪怕你把我说成一个十恶不赦之人,也要让孩子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
叶蕴仪心中所想,不由冷冷地问出了口:“潘天一,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潘启文如何听不出她语气中的怀疑?一种进退不能的无力之感,瞬间涌上心头,他却仍是冷静地道:“叶蕴仪,即便以后你嫁给了别人,孩子也有权利知道这个。以后,即便我们两个老死不相往来,若有机会,也不能阻止我与孩子相认。”
叶蕴仪稍作沉吟,点点头道:“好,我答应!”
潘启文再抑不住脸上的惊喜神色:“你答应了?”
他知道,她现在是对他毫无信任可言,唯一余下的,恐怕便只有恨了!
要想重新挽回她,他知道多难,他知道,他曾做了那么混帐的事,要求得她的原谅,几乎便不可能!
可是,他也经历了五年的痛苦相思无尽黑暗的日子,在得知文管家逼走她的真象和她五年来的艰辛时,心中的懊悔、心疼和自责令他恨不得杀了自己,他只想要补偿她和孩子,他要用他这一生的时光来好好爱他们。
因此,再难,他也必须要去做!他知道,参谋团离开前,是他唯一的机会了,这一回,他必须得步步为营,小心算计。只要她允许他接近孩子,他便有了接近她的机会!
却听叶蕴仪轻哼一声:“我不答应行吗?那天文管家来那么一出,昨天早上你跟文四又在我家门前卖起了娃娃,这事,是我想瞒就瞒得住的吗?”她心中苦笑,昨天她一回到家,小风叽叽喳喳,嘴里全是他!
潘启文脑中立刻又响起小风那软软糯糯的一声“爸爸”来,他唇角不由一勾,恍眼见叶蕴仪的视线扫过来,又赶紧抑下。
却听叶蕴仪声色俱厉地道:“潘天一,你若打的是借着我,让小风和小宇认了你,最后却不放我们走的算盘,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既敢将他们带来,便自有将他们安全带回去的本事!”
潘启文只觉胸口又是气血翻腾,他深吸了口气,冷哼道:“本事?”他手上马鞭向前一指:“是靠你那些个护卫,还是武辉杰这个参谋团?”
他嘴角挂起一个邪笑来:“或者是你心中那些个治我的筹码?叶蕴仪,你手上有哪些筹码我不清楚?便说这次西山之行,你且看你能不能帮到武辉杰!”
叶蕴仪惊疑不定地看向他,却见潘启文唇边挂起一个瘆人的笑:“不如,我将那个最大的,随时能致我于死地的筹码送到你手上?”
叶蕴仪一愣,却听潘启文咬牙切齿地说了句:“叶蕴仪,从西山回去,我就让文四将银行里另一套账交到你手上,这下,你可安心了?”说完,他双腿一夹,头也不回地打马向前奔去。
叶蕴仪怔怔地看着绝尘而去的潘启文,心中混乱不已。
她昨天在银行,已大概看过账本,心里清楚,军队的账根本就没在这里头,当时她心中就明了,这是在防她!
她原本心中就打定主意,银行的账,她是一定要查的,若是他一定要跟她抢一双儿女,这便是她能制约他的筹码!但没想到,一转眼,他却又要将那账本交到她手上,这无疑于将他,甚至是整个潘家的生死,都交到了她的手上!
难道,真的是昨天她的话,让他良心发现,他这样做,真的仅仅是为了在孩子面前得到一个父亲的身份?
叶蕴仪心中冷笑,他总不至于以为这样,便能挽回她跟孩子吧?早在五年前,那一份声明,击碎了她心中对他最后一丝幻想,她便对他彻底死了心。
潘启文打马来到马车前,撩开窗帘往里看去,眼神蓦然变得柔软起来。
平铺的羊毛毡垫上,并排躺着他的一双儿女,各自用被子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潘启文眼神痴迷地望着两个小人儿,根本挪不开眼,直到车内妈子的轻叱传来:“把帘子放下!小风睡觉经不得风!”
潘启文慌不迭地放下帘子,又不放心地紧了紧帘子的下摆,也不离开,就与马车并行着,听着车内传来黎黛的轻笑声:“李妈,你可知道他是谁?就这样听你吆喝?”
李妈带着软软的吴侬口音,不屑地道:“不就是俩孩儿他爹嘛?那天在火车站我就看出来了!跟小宇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听着那句“俩孩儿他爹”,潘启文嘴角一咧,不由自主地吹了一声口哨,刚一出口便又噤了声,小心地侧头听了听车内,没听到什么动静,这才坐正了身子,眉眼弯弯地看了看天空,喃喃地道:“太阳怎么还不出来呐!”
不一会儿,听到车内那清脆的咯咯咯的笑声和妈子急切而又无奈的声音传来:“小祖宗,先穿上衣服!”
一转头,便见到窗口的帘子已被捞起,小风圆圆的脑袋伸了出来,两只肉肉的小手扒在窗口,一双眼滴溜溜地直转,看到潘启文,她的眼中迅速流露出惊喜的神情来,她转头小心地看了眼车内,回过来,对着潘启文展开一个大大的笑脸,小嘴夸张地一张一合,无声地做了一个“爸爸”的口型。
潘启文一乐,想要掀开窗帘去看,又怕小风没穿衣服着了凉,想要跳上车,又觉得这一车的女眷,似有不便,一时间,心里如猫抓似的,心痒难忍。
潘启文的耳朵几乎要贴到车窗上,听到里面传来小宇有些恼怒而不耐烦地一声:“我自己会穿!”知道小宇也起了身,他再忍不住朝着车内吼了一嗓子:“孩儿们,想不想骑马玩儿?”
话音刚落,窗帘便被掀开,小风的圆脑袋并着半截花袄子露了出来,欢快地叫:“我要骑马!”车内同时传来小宇略微兴奋的声音:“妈妈,可以骑马吗?”
却听叶蕴仪清冷的斥责声传来:“潘天一,你带着胡闹什么?这太阳都没出来,你想让孩子生病吗?”
潘启文兴奋的表情顿时一僵,有些懊恼地摸了摸脑袋,没好气地瞪了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文四一眼:“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又听车内传来叶蕴仪温柔的声音:“咱们先吃早餐,吃完了,太阳出来了,就让你们骑马!”
小风大声叫道:“我要跟爸爸骑,小宇跟老陆叔骑!”末了,又低了声,怯怯地问了一句:“妈妈,他是我和小宇的爸爸吗?”
车内一片沉寂,潘启文抓着缰绳的手不由一紧,明知道叶蕴仪已答应过自己的话,可他竟还是止不住有一丝紧张。
车内,叶蕴仪将小风和小宇一边一个,搂进怀中,轻声而郑重地道:“小宇、小风,妈妈现在告诉你们,外面那个人,是你们的亲生父亲,你们可以叫他----爸爸!”
终于听到叶蕴仪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来,潘启文的眼眶不由一热。
车内,小风得意地晃着脑袋:“我就知道,他是爸--爸!”这是潘启文第二次听到小风叫“爸爸”,心底里已是暖暖软软的,柔成了一片。
小宇轻声问道:“那,我们可以跟他玩吗?”
叶蕴仪点点头:“可以!”
小宇咬了咬唇,再问道:“那,他,以后会跟我们在一起吗?”
叶蕴仪毫不犹豫地答道:“不会!”潘启文心里一沉,虽然明知道她的答案是什么,可是,她答得如此斩钉截铁、毫不迟疑,令他心里堵得慌。
叶蕴仪看了看垂眸沉默的小宇一眼,又瞄了瞄瞪着不解的大眼看着她的小风,咬咬牙,叹口气:“小宇,小风,你们已经是大孩子了,妈妈今天告诉你们,是要你们知道,你们也是有爸爸的孩子!”
她迟疑片刻,终是残忍地说道:“可同时,你们要知道,不是所有的爸爸妈妈,还有孩子都会生活在一起的。但是,这改变不了他是你们爸爸的事实。咱们在这里的时候,你们如果愿意,可以选择跟他一起玩,我们回去以后,有机会,或许他也会来看你们,等到你们长大了,他老了,你们或许可以来看他。”
车外的潘启文听得咬牙切齿,车内的小风有些闷闷不乐地道:“就像舅舅一样,陪我玩儿两天就又走了!”她抬起头来,叫道:“我要吃早饭!我要趁有爸爸的时候,多玩!小宇,待会儿你不许跟我抢爸爸!你跟老陆叔骑马!”
小宇却轻哼一声,老气横秋地道:“既然反正要失去,还不如从没得到过,你去吧,我不跟你抢!”
小风的话让潘启文鼻子一酸,而小宇的话,却让潘启文只觉心痛难当!小宇,这是,不打算认他了?
黎黛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宇:“这孩子……?”
叶蕴仪苦笑着道:“他就这样,你习惯了就好!”
她想了想,仍是转头对小宇柔声道:“小宇,妈妈不会勉强你,但人生中,曾经拥有过,也是一种经历,也是一种美丽,你的人生才不会有遗憾,虽然妈妈并不想你认他,可是,妈妈更不想,你以后连对父亲的回忆都没有!这一次,我倒是觉得小风的想法对,当你能拥有时,就抓紧它!”
听了叶蕴仪这番话,一股森森的寒意从脚底直爬进潘启文心里,令他瞬间浑身冰凉!
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叶蕴仪,是真真正正地,从未想过要回头!她甚至在利用这件反正要到来的事,来认认真真地教育小宇,不要有回忆的缺憾!
那么,他这两天精心布置、步步为营的算计,又有什么用?她根本就连一丝一毫的机会,也没打算过给他!
潘启文的心,由充满期冀的山顶,陡然跌落到黑暗阴冷的低谷,整个人一下子便失去了神彩,耷拉了头,没精打彩地任由跨下的马驮着他,缓缓地前进着。
天越来越开了,冬日的暖阳终于懒懒地透过路旁光秃秃的树木,斜斜地照在这一行的人和车上。
小风探出头来,看了看天,大吼一声:“出太阳了!爸爸,骑马!”
那清脆的童音,令潘启文精神一振,原本垂下的头立刻如打了鸡血般昂了起来,他颠颠地叫了声:“来---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