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清晨,芳华苑,叶蕴仪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她为潘启文扣上衬衣袖扣,再将衣摆往下理了理,笑道:“中午记得早点回来,吃过饭,咱们跟黎昕一起去火车站接黛儿。”
潘启文看了看她的脸色,皱了眉:“这些事你交给文叔父子俩去张罗就好了,你看看你这脸色,跟个鬼一样!”
他拿了公事包,一俯头,将脸伸向叶蕴仪去,叶蕴仪轻笑一声,在他脸颊上一啄而过,潘启文却抓过她,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又往下移,将她的唇轻轻含进嘴里,揉弄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他吐出口气,轻柔却霸道地道:“你今天不许去前院儿,也不许去银行,就好好给我在家呆着!刚刚吃的都吐出来了,我已经叫厨房重新熬了山药粥,你多少喝点,等会华大夫来了,乖乖让他给你看看。”
他转头对门口的小清吩咐道:“等下叫华大夫给少奶奶看看,不管是什么个情况,都叫文四来报我!”
潘启文刚走不久,华大夫便过了来,跟在他后面一起的,还有文四。
华大夫为叶蕴仪把了脉,嘴角不自觉地向上一弯,他想了想,又向叶蕴仪笑道:“少奶奶,那只手再给我诊一诊。”
两只手都诊过,华大夫终于摸着胡子笑起来:“恭喜!少奶奶,您这是有喜了!”
听了这话,文四的整个人却是禁不住一哆嗦,他怔怔地看向满脸惊喜的叶蕴仪,不自觉地咬了咬唇。
只听小清欢快地叫起来:“文四,还不快去报给少爷知道!”
文四一凛,他迟疑了一下,终是向华大夫问道:“不知少奶奶这身子有几个月了?我好向少爷回去。”
华大夫笑道:“从脉象看,有两个月了,应该是少爷跟少奶奶去南京的时候怀上的,你告诉少爷,母子都很好!”
文四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僵硬地背转身,说道:“知道了。”
却听叶蕴仪轻呼一声:“文四,先不要报给他知道,我要亲自告诉他!”
文四并未如往常般回身面向叶蕴仪回话,只是背对着她点点头:“是!”便匆匆离去。
华大夫叫来苑子里的妈子和侍候的丫头们,细细吩咐了,方才离去。
小清一脸兴奋地对叶蕴仪笑道:“少奶奶,早知道南京是个福地,您啊,跟少爷就该早些去才是!”
叶蕴仪嗔道:“这孩子啊,也是有缘份的。”
她轻轻地抚了抚肚子,突然急急地叫道:“小清,给我舀碗粥来!”
小清将粥递到叶蕴仪手上,笑问:“少奶奶,吃完,我就陪您去找少爷去!少爷不定高兴成啥样呢!”
叶蕴仪面上微微一红,眼中也透露出一丝的兴奋之色来,却强自按捺下来,淡淡地道:“中午他回来再说吧,上午他要议事呢!”
中午,门外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叶蕴仪欣喜地迎了上去,却发现只有文四一人,她眼神不由一黯,轻声问道:“少爷呢?”
梅果手中拿着信,轻快地向潘启文办公厅走去,心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与期盼。
来到厅外,潘启文正在与几个军官议事,许是外面的阳光太强,厅内的光线便稍显暗,她在斑驳的光阴中,暗自描绘着他的轮廓,不觉竟有些痴了。突然,他的头转向了她的方向,她在那悠远的目光中,竟似感觉到了一丝的期盼,她的心里一颤,不自觉地将手中的信向着他扬了扬,很快,林泰已几步来到她面前,对她点点头:“跟我来!”
潘启文深深地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信封,立即对几个军官说道:“今天先到这里!”说完,转身便进了里面他的办公间。
几乎在她跨进办公间门槛的同一时间,坐在书桌后的他已开了口:“说!”简单的一个字,命令的语气,却有一丝隐不住的急切!
梅果忙展开David的信,一边翻译一边念给他听。
“你是说,他上次寄来的药有效?有人服用了一个月,那个什么鬼指标就恢复到正常水平了?”潘启文突然站起身来,死死地盯住她,她心里猛然一突,那目光,令她感觉,仿佛若她说个不字,那目光瞬间便能刺穿了她!
梅果垂下眼睑,轻声道:“是!但他说也有个体差异,跟年龄、环境和情绪都有关系,他自己就现在还没恢复。”
她能感觉到,当她那声“是”字出了口,他周身都散发出一种热力来,她甚至不敢肯定,他到底有没有听到自己后面的话。
潘启文推开椅子,在办公间里急急地踱起步来,不,不是“踱”,他根本是在“窜”!那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地窜,就像是,一只困在笼中已久的野兽,突然听到了开笼的声音,兴奋、急切----却又有丝不知所措。
半晌,他似方发现办公间还有她这个人似的,笑着挥挥手:“你下去吧。”那弯弯的眉眼里,竟是她从未见过的暖意。
梅果默默地退出去,一抬头,却看见文四低了头,缓缓地走了过来,她微笑招呼他,文四却似懵懵懂懂地抬头,眼中的迷茫、灰败和犹豫、纠结,令她心惊,他也没有回应她,径直越过她向前走去,良久,她听到了那毫无底气的,甚至是怯懦的敲门声响起,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那声充满活力的:“进来!”
办公间内,文四动作极缓地关上了门,听着潘启文兴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文四,你来得正好!快备车,咱们再去一趟霍夫曼的医院!”
文四的肩一抖,他慢慢地转过身来,低了头,没有吭声,潘启文心里一沉,急急地道:“少奶奶怎么样了?华大夫怎么说?”
文四不敢抬头,只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华大夫说,有喜了!”
潘启文先是一怔,紧接着兴奋地叫了起来:“那药果然是有效的!哈哈!David说有人吃了一个月就有效,我就刚好吃了……”说未说完,他突然住了嘴,脸色一白,他撑住了桌面,喃喃地道:“有喜了?我刚吃了一个月的药,就算现在好了,就算……”
他猛然抬头,死死地看着文四,眼中的惊慌、痛苦和绝望在翻滚积聚,他闭了闭眼,终是颤声问道:“孩子多大?”
文四双手紧紧地向下撑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不带一丝的情绪:“华大夫说,两个月!”迟疑了一秒,他咬牙加了一句:“南京怀上的!”
可怕的沉寂之后,只听“哗啦”一声,桌上的东西已被潘启文悉数扫落地上,接着是重拳连连击打在墙上的声音,那一声一声,似重重砸在文四的心上,他再忍不住,上前一把钳住潘启文的胳膊,急道:“少爷!少爷!或许、或许是大夫搞错了呢?”
潘启文猛然转身,血红的眼中是要洞穿一切的凌厉:“你知道了什么?”那语中竟带上了一丝秘密被揭开的恐慌,令文四心里一疼,他垂了头,低声道:“少爷,没有人知道!我,也只是猜到了一些。”
是的,他只是猜到一些。那一天,少爷去带着他和梅果去霍夫曼的医院,问少奶奶的身体是否因为鸦片而不孕,霍夫曼却将他与梅果赶了出来,然后,他看着有护士拿了几管血出来,后来,他看到少爷的胳膊上有青紫的针眼。
两天以后,他与少爷再次来到霍夫曼的医院,少爷却一脸灰败地从霍夫曼的诊室出来。那一晚,少爷喝得酩酊大醉,口中不停地叫着:“蕴仪,对不起,我给不了你孩子!是我混,这是我的报应!”
第二天,少爷一声不响跑去巡视,直到少奶奶将他寻了回来,那以后,他对少奶奶越发地好起来,便连以前常有的小性子也不使了,总像是欠了少奶奶什么似的,而那以后,华大夫给少奶奶开的调理身子的药,少爷也不许她喝了。
后来,收到那个洋人的信,少爷眼中开始燃起了希望,从南京回来,少爷便悄悄地吃那个洋人寄来的药,文四其实心里是害怕的,因为他听到梅果在念信时,那洋人说过,那药有没有作用,会不会有毒,一概不知,少爷却生生地吃了!但他却不敢吭声。
他知道,这件事,少爷连他也没告诉,便是不愿任何人知道。他眼看着少爷与少奶奶过得倒也自在,心里想着,没有孩子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现在少奶奶却有了身孕!
潘启文脑海里却不断闪现南京时叶蕴仪那一无所知的眼神,还有方宗尧那斩钉截铁的话语:“没有!”然而,下一秒又立刻响起丁长和那刺耳的“最烈的媚药”和关大鹏那满是讥讽的笑:“你也信?哈哈,潘天一,这你也信?”
他突然低吼一声,重重一拳砸在墙上,立时手背鲜血淋淋,然而,心中滚滚而来的急怒、耻辱却仍是找不到出口,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只觉喉中一阵腥甜,已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