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被逼流淌的时间,比如马佳,她就那样机械式地收拾背包上班去。尽管她厌倦了面对好友可能陷于困境而无法有所作为,只能把一切交给警方。所以她甚至在录入文件的一瞬间,幻想屏幕中的空白地带就是伤害戈兰以及离间她们姐妹情的恶魔。于是她拼命敲字进去,充满每一个空隙,这样仿佛能帮助戈兰脱离困境一般……
但等待又是一个瞬间,是在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海奋力搏斗中,暂时找到片刻闲适,令神经得以舒缓——这于杨德阳而言,再正确不过的形容了。他安慰了焦躁不安的马佳,用半逼半哄的口吻劝着她出门。当房门关上后,厅里显得相当安静。不,春风闯入屋内,窗外摇曳的树影,完全掉尽了枯叶,在墙壁上宣告着季节的变换。当然,还有他的心脏在跳动,是的,已经跳了两千多年了。这一切,杨德远都听到了……
因此,他不明白马佳在学习咒语的时候,偶尔抱怨周六日宅家无聊、苦闷的缘由。也许,这是报纸上所谓的“公主病”?但还没有等他回过神,电话就打进来了。
起初,杨德远以为是戈兰的来电,或者是马佳的父母突然其来的“报平安”,谁知却是XX美容机构电话访问,好嘛,果断地盖了。事情可不止如此,直到那天中午午饭,一上午连第一次来电在内,共打进了四个来电:其他三个分别是两个房屋中介,一个“猜猜我是谁”。幸亏杨德远一向懂得点人情世故,在接到最后那“猜猜我是谁”的来电,他爽快反问一句,“那你说我是谁”。对方愣了一愣,他不等人家反应过来,迅速塞一句“乃翁”!对方沉默一秒钟后,回骂一句“神经病”,外加某句极具和谐性的“三字经”就盖了电话。
“哎,你……”,杨德远摇摇头了——听师兄说,“乃翁”是高祖皇帝的格言来呢,低俗人,宜以低俗对之,自己何错之有?本来还想好了全盘的台词应答,人家就不和他玩下去了,没趣。
“今其何如?此季世也”,杨德远自言自语,怀起古来了。从前的人也有过世道人心败坏的时候,往往那时候可以称之为“季世”。现在凭着那点快要断掉的信任来赚取好处,算不算“季世”呢?不是,自汉以来,他脚下踏足过的这片土地,大江南北,目睹过、经历过的“季世”不知凡几。一朝辉煌,接着被毁灭,最终又再次崛起。“季世”一词敌不过蕴藏在这片土地背后的热魂。
这就正如有人曾经郑重向杨德远指出,“簪中魂,不可欺。阴阳配,德相和。变血统,纠大忌”。其意指,簪子是有灵魂的,簪能择人、人也能择簪。阳簪要与出生时辰属阴的人配合,阴簪则反之。但仅仅这些还不足以成为血统控制者。只有人持着“以德相待”之心,才能达到人簪合一,而妄想改变簪子的血统控制者,则是下下之策。
他还记得,为了接触到那位拥有高明方术的先生,他化名为赵载。
当时他采取化名,除了隐藏身份,更重要是处于必过不必要的骚扰:隔段时间,郡县的大门徐徐打开,一队衣衫褴褛的各色人等受着身旁如狼似虎的官人们的吆喝,缓缓走入河东郡的麻石道上,一直往刺史府去;队伍里的男女老少,不一而足,手上都捆着粗壮的牛皮绳,那人与人之间甚至有绳索串连,远远望去,就像孩童手里玩耍的“蚱蜢串儿”。当他们从杨德远住的屋檐下经过,借着窗外的红霞,可以依稀看到他们脸上、身上,有着程度不一的伤疤。可是这队被捆着的乞丐经过别人家的门口,围观的人非但没有表示应有的怜悯,反而兴高采烈地点头平足。有的扳着指头盘算着,念念有词“氐奴胜十羊”;有的流着口涎,形态猥琐;有的拿着石子,边唱着难听的歌谣边掷向队伍中的姑娘。
此情此景,杨德远感到无奈,这些就是在郊野捕获的失群氐羌族人,在那些权贵家里,谁个不以有若干胡人奴婢为荣。门第越高贵越多,这些“胡虜”,被派去放羊、种田、跟前侍候……稍微不从心,打骂事小,打死无怨。再不从心,可交到人牙手里,钱货两讫,便了无痕迹。后来“好货色”少了,公家急了,搜罗的只要在道上打听到落单的羁旅途人来自凉州等边地,哪怕口音有点相似,即行逮捕。若是贫家子,往往被诬为逃奴,哪怕是汉人也不能幸免;但如果遇到良家子,公家又反口勒索钱财若干,才肯放人。这风气日渐为甚。
从凉州跟着商队一路东来,杨德远被逼改易姓氏之余,连口音都刻意用上洛中口音,以免被路过的兵家看上。直至永嘉南渡,这股流风迁延到江南,不少赫赫有名的边将也加入掳掠百姓的无本生意中。当然,这是后话了。
不过即使时间之轮转到现代,杨德远仍然认为,那些旅途上的艰辛困顿是值得的,在河东郡内藏着一位方术上的高手。作为一个习方术出身的人,杨德远自信比所谓“天师道真人”不知超出多少倍,但毕竟一人计短,他始终勘不破簪子的秘密,特别师兄去世后,更是忙于东躲西藏,应付着仲恒兄暗暗追踪。所以他急需要找外力帮忙。
而这位高人的名声在外,一直未得见真容,着实使人产生狐疑:据闻,一般道士没多少人会遍观群书,连《尔雅》也涉猎,他会;一般道士,没多少人同时具备符箓、堪舆、法术的公里,他有——最令人炫目的,莫过于他竟然拥有豪族子弟的背景,怨不得他的名声在一般道士之上,但他又不能算正式的道士。综合以上种种传说,杨德远感到惶惑:天纵奇才,何不仕宦朝廷,反选择屈居草野?
然而,好奇归好奇,以拜师的名义去见高人,礼是万万不可失。杨德远强忍下心头那股对师尊的愧疚感,腰缓缓弯下,叩首凡三次。待得抬起头,突然怔住了,高人在哪里?堂上唯见两小童奉巾栉,居中的座位空空如也。他转过头,望着其中一位小童,人家的眼神瞧不出任何异状,他到底该回去还是在主人家的中堂里“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