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冬,从树叶掉落开始;南方的春早,也从树叶掉落开始。
当戈兰踏出派出所大门,看见满地铺着的黄叶的时候,她的眉梢眼角不禁含着喜色,这预告着冬天将远去。想想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将挥别,而农历新年也准备来了,戈兰便欢天喜地地在枯叶堆上踩了踩,在咯吱咯吱声里消解着她的无聊:因为频频出入派出所,领导对她冷言冷语,甚至故意让她闲下来;母亲那边的三姑六婆们纷纷“塞”人过来要她相亲,已经挡了好几回。戈兰起先还有心情应付,渐渐也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若非念着马佳、杨德远的那档事,按照她的脾气,早就离开这个城市,换换环境,好使耳根清净清净。
走着走着,戈兰明显觉得不对劲了,但估摸着仍在派出所的紧密监视范围内,贼人大概不会硬来吧。于是又走了两百多米,戈兰再也忍不住了,回头警惕地探视,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背后的人流,行色匆匆,又到哪里找寻跟踪她的人影呢!呵,许是自己多心吧。这人越大,胆子反而越活越回去呢。
可诡异的事情还在后头。那天回家后,戈兰的手机一直呈现没有信号的状态,要不是妈妈回家提到“小祖宗,你手机别关机了,我打了半天都打不进去呢。万一发生啥事怎么办”,戈兰才有所醒觉。待到第二天,一切又如常,好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
真的如常吗?甘勇(仲恒)对此不敢苟同。虽然他没有亲眼见到一切,但他听完别人汇报原青的行踪后,突然冷笑:“阿成最懂得在力量薄弱的时候躲起了,做缩头乌龟,以为拖延一点时间便是一点,不到火烧眉毛,就不会像我那样主动出击,这些都怪阿奴的影响呀。倘若她摒弃过往迂腐的做法,说不定现在我们早分出胜负。哼!”
本来他还想继续找人接话,忽然意识到原青没在身边,少了个凑趣人。否则,他必定志得意满地讲述一段连杨德远也不曾知晓的往事。当然,面对原青的目光时,甘勇会选择隐去往事主人公们的真实身份。因为光就发生的时间,足够吓着小姑娘了。
那一年的天气承接了上一年的坏运气,雨下得特别少。中原自淝水一战后,又再一次回到乱糟糟的无主状态,反衬出南国一派莺歌燕舞。是真的太平无事吗?甘勇摇头否认了,因为他准备登舟渡海前,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看到对面山岗的车马踪影,那是北来逃荒的新流民。等待着他们的将不会是期望中的王道乐土,甘勇怜悯地看了那边一眼,新流民无论在北面的门第多么高贵,少不免被早来的世族们刁难和嘲弄。这是内史府上的所谓宴会里,已经见怪不怪的事实了。
船起锚了,哗——哗,浪头一个接一个。这是甘勇首次离开陆地,处身于飘摇不定的波涛中,他猝不及防地受到某只叫“晕浪”的小怪兽袭击。在他吐了个七荤八素时,突然感激双簪赐予他永生的权利,而不必等到华发萧瑟的那刻因为病疼躺在榻上辗转哀嚎。同时,这更加坚定了他要面见那个人的想法。
而那个人此刻就在海岛的某个竹楼内,地上铺满粗席,厅堂上一片素白,而他穿着没有揖边的麻衣,以葛布压发;手持着木杖,正坐在厅堂边上。甘勇脱履上堂时,从头到脚打量起这位孝子,发现他尽管居丧中、脸容憔悴,眉宇之间却有一股无法掩饰的勇悍,全然没有一般世家子弟的文弱。
就在甘勇出神地观察那位孝子的时候,旁边负责导引的小厮轻轻扯了扯甘勇衣摆。是呵,还不是时候!甘勇收回自己的思绪,依照礼制步入灵堂。孝子这时边哭边唤“奈何”,作为宾客的甘勇就偷偷用沾了药粉的指尖擦擦下眼皮,外人还道他跟着孝子哭起来,这才算尽礼呢。
三拜过后,便有专人上前导引甘勇到孝子面前,按规矩,宾客只要在临末亲执孝子的手,再说几句“节哀”之类的安慰话,吊唁算完毕了。但甘勇刚伸出自己的手,马上缩手入袖,背对孝子说:“离孙氏满门就戮之日不远,我不如归去。”
那些陪伴在孝子身边一起陪哭的子弟们无不勃然变色,纷纷站起来呵斥“是何孽畜,如斯无礼”。仍坐在席上的孝子不动如山,他缓缓站起来,先眯着眼看一下甘勇,踏上前一步,稽首答谢:“先生玉言,恩驽钝,不解其中味。盼赐教,请另辟静室为我敷讲。”
大家一听,面面相觑。看那孝子的神情,确实坚定,因此甘勇得以被奉作上宾,请入静室。自关上房门后,孝子回首,并不走近,隔了个三四尺距离负手傲然对甘勇说:“听闻你乃天师道中一鬼卒①,与亡叔的渊源不厚,却当众大放厥词,是何道理?”甘勇笑笑,轻松地答道:“大祭酒②生前确和我无交集,其于朝廷、于天师道不可谓不功绩赫赫。可惜如今豺狼当道衡,司马相王父子为人龌蹉,就如那王家、谢家,不过各自恃门第,阻碍贤良后进!”
孝子一副正色:“阁下说教,恩心领。且不说亡叔,就我琅琊孙氏上溯八代,皆勤心事晋,何敢妄言过朝政?况孙氏确根基薄弱,自不免在各世族中敬陪末席罢了。”说完,孝子轻轻侧身,不时拿眼角余光打量着甘勇。“呵呵,观祭酒③(注:)言行,有弃玄入儒之象。然则孙大祭酒的功业看来后继无人了。相王杀大祭酒,天下有目共睹,你议一下朝政又何能尔!莫非你欲泅海西归,负荆至相王面前请罪,好使相王赦免岛上一众生徒么?原来祭酒真真菩萨心肠啊。”
却见孝子陡然一个转身,满面杀气,愤怒不可抑制地说:“胡说!亡叔惨死,全拜司马道子父子所赐,永世不忘!且孙氏昔如猛虎在渊,今率天师道数百生徒惶惶如丧家之犬,龟缩海岛一隅,实无地自容。此仇不共戴天!”“善哉!孙氏振兴有望。唔,‘诛无道,清君侧’,讨逆司马道子父子。”甘勇温言劝说。
“不可,我手上仅百余人,以卵击石,岂不送死?”孝子吐了一口气,好像之前已经算计过那样说了出来,之后还颓然摇摇头。“祭酒且宽心。司马道子以王谢子弟守上虞、吴郡,守城者善文不习武,反遣朝廷精锐咸集京口,无非深惧谯国桓氏煽动上游武陵、丹阳一带变乱。而你借口天师道的‘长生人’,号令下民,先攻会稽,后入青、徐,兵临建康,上书主上。岂不妙哉?”
“但……前有王敦、苏峻起兵,至今朝廷仍目为大逆,我若攻城,日后徒留青史骂名?”孝子又迟疑地说。“非也,祭酒细思:王敦、苏峻乃一而再、再而三进逼官家,甚至杀了天子近臣祭旗。如此手段,当是大逆。君则否然,乃行正正之旗,鼓堂堂之阵。何必惧怕!”甘勇笼袖前探身子。
“生徒众人,未必人人愿上阵,其中若干受家小拖累。”孝子又思考了一下,吐露心中疑惑。“天师道尽言奉献真君,你可为生徒布道,极言苍生痛苦,只要听你命令,即可达至化境。”甘勇说完,忽然袖子那么一动,“哧”的一声,尖利的飞镖直钉到室中一条承重柱,镖头迅疾地冒烟,一寸一寸地如丝缕般分裂,掉到地上。
孝子目瞪口呆地望着地上的飞镖,而甘勇早就拂袖离开静室了。室外的风微微吹入襟怀,甘勇昂首阔步,因为他相信此行游说必获得令人满意的后果。后来他翻开历史书,再见“孙恩之乱”时,只微微叹息:这次本想趁乱寻簪子血统继承人,但意外灭掉王凝之那老畜生,使我心头无限快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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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鬼卒:天师道教职中最低品阶
②大祭酒:治头大祭酒的简称,天师道教职中倒数第二高位的品阶。
③祭酒:天师道中,鬼卒再上一级的品阶就是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