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兰的困惑,还在于她暂时未知杨德远身在何方,若果他知道的话,大概会少了几分纠结。因为在戈兰万分艰难,各种思绪交织在一起的同时,杨德远正安安稳稳睡在沙发上。但这沙发软塌塌的,对于睡惯了硬板床的人来说,绝对是折磨,所以也不难明白,杨德远即使在睡梦中,眉头总在皱着,肩头也呈现出一副僵直的样子。
嘎啦,客厅另一侧的房门露出人手指头那么宽的缝儿,停一下,缝儿中耸动着人的头发,以及两颗黑白分明的瞳孔从里往外窥探着,眨巴眨巴地,视线不离杨德远。短短几秒后,那木板迅速关上,伴随着窸窸窣窣的锁门声。杨德远在外流离辛苦,早就察觉异样,半睁开眼,神思清明的瞬间,知道无碍了,又翻过身去,顺带嘴巴咕哝了一句,就再次去寻找周公畅谈人生。
黑暗以及杨德远咕哝的话语,却如同百爪挠心,引得房间门板后面的姑娘自言自语:“他到底想怎么样?咕哝的那句是怎么意思?难道是嘲笑我吗?那我收留这神棍在家里对不对?他有没有真正把戈兰安全送回去……她控制着喉咙,在她的身上,颇为古怪地穿了一条睡裙却绑着一条皮带,带上插了把小刀。虽然她命令自己坐回床铺去,然而啰里啰嗦的她,眼睛不忘死死盯着反锁好的门,眼皮吃力地撑着,仿佛只要她一闭上眼,这堵门就会被撞开,很多暴力事件接踵而来……
时间悄悄流走了,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恍惚之间,身前站着一个人,叉着腰、柳眉倒竖地望着自己,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尖锐吵耳的问话:“马佳,你大了,翅膀硬了,敢自作主张了?居然收留一个和咱们家八竿子打不上的男人!”
问话的效果非常显著,姑娘全身好像装上机括,马上从床上弹起,直挺挺站着,应道:“妈妈……那个……那个……我是看他确实没有地方去。呃,况且听杨德远说,目前是甘勇力量强盛的时候,所以举措咄咄逼人。而且,刚才我发现他回来的时候,头上还冒着冷汗呢,肯定是之前和甘勇恶斗后伤口愈合得不好吧。”姑娘的母亲,中等身材、微胖,染成酒红色的短发,粗一看,十分时髦,皮肤有着南方人特有的黝黑,但保养得宜,皱纹不多,眉目之间的怒意,喷薄而出。她听了姑娘的话,竖起手指直戳马佳的太阳穴:“小兔崽,竟然学会驳嘴!”母亲的力度有点大了,马佳忍不住捂着:“哎哟!”
四周还是那片漆黑。哦,马佳释然了:刚才只是在梦中。随即,她一阵窃喜:这不正是一种启示吗?只要我在父母外游回来之前,清理掉杨德远住过的痕迹,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向杨德远学习有关簪子的一切。于是,马佳笑了,轻手轻脚再次步近房门,解锁、拉开门缝,眼睛贪婪地朝沙发望去。
黑暗的好处是对方没有看见我,而我能在脑海中肆无忌惮地模拟出你的模样——马佳就是这样用眼睛“括”出杨德远睡姿的轮廓,先是回忆起簪子自转的美妙场景,慢慢地,想到白天杨德远的一举一动,特别他的笑颜、眉目的跃动都在戏谑和调侃之间,似乎带着一点点不正经。但观之与戈兰打交道的言行,却是那么彬彬有礼,全然一派君子之风。突然,她念起杨德远刚才在沙发翻身时咕哝的一句,这话她听不懂,哼,少不得又是嘲弄我的吧!马佳被无端惹到,气鼓鼓地睡回自己的床铺去。
如果杨德远知晓她的心意,肯定高呼冤枉。其实他当时脱口用汉代口语说哦:“噫!天未旦,夜未尽。”可惜杨德远那时不能辩解,他正处于另外一处深渊。
那是长长的走廊,起初两边挂着现代的图画,一路走着走着,图画的人物风格由清至明,又由明退却到元……直到走廊转角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晋人坐榻梳妆的仕女图,杨德远才停住脚步。他一昂头,发现自己脸上淌过一行清泪,就举起手,颤悠悠地伸过去抚摸,身体不由自主“嗖”的一声被吸入画里去了。
他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却惊讶地发觉身在噩梦般的宅邸里。一下子,那些尘封、不想再触及的东西鬼魅般飘过。是的,他也有羞于向人承认的一面,往昔关于簪子的一切,他深怕马佳等人卷入更深而讳言,但关于这栋宅邸里发生过的画面,他的态度就像刮掉粘在公众场所的口香糖那样,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此时他身处的花园,暗香浮动,原是极好的一个夜景,不料,一声赛一声高的喧哗、吵杂的谈话声,充斥着杨德远的耳膜。侧头瞥去,那是一众清贵少年在发散。在那个年代的某三个字组成的药物,总是高门子弟标榜自己身份的由头。为了发散,他们作长夜之饮,席上的酒浆一杯接一杯灌下肚,还要宽衣散热……为了混迹其中,杨德远也看到席上喝酒、装作发散的曾经的自己:双颊酡红,眼神迷离,笑得很是奇怪的样子。所有这一切只求得到尊贵的会稽内史可以和他执手交谈。无他,谁叫某个令他倾倒的姑娘出身于晋廷最为高贵的琅琊王氏,正是内史的千金。冷眼再瞧瞧屋内少年包括当年的自己,浮游浪荡,实在不堪,对此,今日的杨德远,只好感叹一句:黑历史啊黑历史!
往右边踱去,杨德远忽见另外一个“自己”,瞧着脸上的光景,竟似内史府开宴前,他还保持着士子温文守礼,方巾扎得非常端正,弓身趴在某个房间外的窗边,屏神凝气,透过窗口窥视屋内。杨德远苦笑了,那情形除非亲见,否则难以置信。
屋内空空如也,只设一个香案,有一宽袍黄巾的人,诵读着写在绢上的文字:“会稽凝之即日乞恩,同心稽首,口辞自列,信向无功……伴着香烟弥漫,他胸口还高低起伏,念完就原地跳着,步法似乎有定例。当时的杨德远还好奇哪位,仔细一瞧,竟然是他要亲近的会稽内史王凝之!想起乡间所见的祭酒治病,无非符水加劝告,灵则神灵庇佑,不灵则皇天收命。现今所见,琅琊王氏的首领人物,和祭酒似无分别。后来过了很久,又出现了数次所谓卓有神效的各种教,每每看到这样的新闻,杨德远嗤之以鼻:哦,王内史,不,王祭酒再次驾临人世了。
可是,更加瞠目结舌的事情在后边,以致那晚上杨德远差点要在开宴之前溜走。因为房间那边的门开了,进来一个人恭恭敬敬说:“奚狗拜谢王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