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嗡嗡嗡,是那老式吊扇的电机轰鸣着,阴暗的房间还是可以看到刷白的墙壁,但并不妨碍墙角跟爬上几丝黄黑的霉斑。这是里处处透着熟悉的味儿,戈兰挣扎着前行。她的脑袋混混沌沌而又急切摆脱这种状态,就像溺水过后刚呼吸到第一口空气。
环视室内,戈兰觉得莫名的熟悉感袭来:简陋的木沙发上面是正正方方的电视机柜,那年头家家户户必有,而且很可能是家里男主人亲手用刨刀、锯子等打造出来的。走近客厅里,戈兰突然醒悟了,她猛地抬头朝右边墙壁上看:那雪白的底子上果然挂着边框有点掉漆的相框,那里面放着一张相片,是上世纪特有的圆角边彩照——一家三口甜甜地笑着,男人和女人拥着一个梳着羊角小辫的丫头,其背景正是这个阴暗又局促的客厅。
戈兰竟然越看越痴,四处寻找可以垫脚的物体,好使她更加方便取下相片。她热切地想摸摸相片,哪怕一分钟,她也愿意。可惜,事与愿违,戈兰的耳朵被逼收听一压着嗓子说话,可是明显带着怒气的女声,悍然打扰她的思绪:“去啊!你就去啊……乘着你还没有离开,明天咱们把婚都离了。”“你!我解释过多少次,我这是公派出国,又不是一去不回,你何必闹呢!”
声音是从左手边的房间传来,厅和房间仅仅一堵薄薄的墙隔开——说是墙,那不过太抬举了,实际上是两块大木板拼合而成,再在表面刷点白灰装点装点,自然隔音功能不会好了。
戈兰挪动身体,贴着木板,歪着头望着房间发生的一幕,眼眶一轮的红了:刚才相片上的男女在面对面说着话。他们的穿着从衣料上看,极其相似,都是上身的确良衬衫,下身布裤,只女方那件衬衫带点碎花,向世人昭示着她的性别。在他们身后不到半米的地方有张双人床,上面坐着相片里那个扎着羊角小辫的小女孩,她低着头装模作样摆弄自己的布偶,眼睛时不时瞟大人一眼,闪过一丝孩童特有的警惕,但很快她又低下头去了。
女方一屁股坐到床沿,别过头说话,那是几乎从鼻子里哼出的声音:“真的去公派学习,我千肯万肯。但你解释一下,上次那个半死不活的老太婆从美国回来探亲,你拉着她在旁边叽里咕噜是为什么。如果单纯为了公派,说这话你不觉得心虚?”“我心虚什么!这是事实,谁希望一辈子困在小地方呀。没错,我打算瞧着环境好,想尽办法留在美国闯一闯,总比留在厂里等十年后升组长,二十年后做科长要有盼头——几乎我进厂那天就看到我退休那天的日子了,这叫人过的日子?!”那男的双手比划着,脸上充满不屑。
“借口!你这叫‘好高骛远’。而且我听广播说,国企也将要推行股份制了。你就难道不能等等?你诸多借口无非还是想出去,到底这个家在你心里算什么。你这个自私鬼!”女的开始有点口不择言了。男的不甘示弱,骂了:“就你大公无私!说要参加高考,好,我们推迟办婚事;说要去读夜大,好,我们推迟要孩子。我记得你刚怀上兰兰那会,天天嚷着要忙业务竞赛,想去流了。”女子终于慌了,捂着身边女孩的耳朵,喝一句:“冯钊华!你说话就净挑难听,咱们女儿在这哩。我什么了我,那时候年轻啊。可是兰兰长到现在,你管过什么?从头到尾都是我忙里忙出。你要是那么有本事,当年恢复高考咋就不考上大学,不就圆了你远走高飞的梦想了。现在倒好,那个半死不活的老太婆一个申请,你就赶紧去美国做孝子贤孙。说穿了,你也不过靠裙带关系的新时代‘黄马褂’!”
“我懒得跟你吵,戈林静。你爱咋样就咋样。总之,你要离了,以后我名成利就的时候,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了。”男的丢了一句,冷漠地转身,剩下女的身体恼怒地揉搓床单,肩头微微地左右颤了颤。戈兰一个斜刺,扑过去拉住那男人的衣角,口里喊了:“爸——别走啊,爸——”
蓦然一扑,戈兰的身体摔入团团黑暗中,在如雾似幻的浓黑中又慢慢露出些许光影。当她极力揉揉发紧的眼皮子,却首先发现身边围着一群陌生人,一个个眼神都十分关切。
她随即感到不对劲,昨晚杨德远一直陪在身侧,什么时候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呢?
围上来的一名女子轻声细语问:“戈小姐醒了?太好了,总算不用惊动120。但……你需要我们陪你去医院检查吗?”因为那人上半身挨得近,戈兰得以近距离看清楚对方肩上的肩徽是一朵花,还有那胸前闪亮的警号,她依然陷入迷茫,面对问询,冲口说了一句:“谁送我来这儿的?”
另外一个相当年轻的女警递上一纸杯的温水给戈兰,继续安慰了:“戈小姐看来是受惊了吧。你被发现在我们所侧门门边时,孤身一人,而且晕沉沉的,哪有什么人送你?我们也是靠你包内掉落的身份证才知道你名字呢。”戈兰一听,吓蒙了。这杨德远不是一直陪着自己,后来……难道治安不好,两人遇上贼人了?
但戈兰随即否定自己的想法。杨德远能趟过千年的岁月,大风大浪总是见惯的,若没有点儿自保功夫,早就不存于世。所以等闲贼人找上门来,那只有贼人他倒霉,决无杨德远吃亏的理。除非……戈兰的脑海又想起那张狰狞的脸,离开这张脸有好一段日子了,可是“积威”犹在,一旦回想起,戈兰内心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
于是戈兰小心翼翼说了:“那我的包呢?刚才你们找到我的时候,真的没有见到其他人陪着我吗?”那年轻的女警略带同情指一指不远处的桌面上放着的一个透明证物袋:“喏,就在那,我给你清点一下,看是否有财物损失。如果有,我们可以给你当场立案的。”
戈兰点了点——什么都没少。反而发现多出一份巴掌大的剪报,那是关于警方为了调查一桩非法禁锢人身自由的案件扫荡了城西北工业区的新闻。放别人眼里,不过一张废纸,但戈兰处于一种类似“惊弓之鸟”的状态,她越看越怕,手心微微冒汗,她想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把这鬼东西扔了吧。
正此时,外面进来一个男警员,风风火火地站到她跟前,先端端正正地敬个礼,然后用十分标准的普通话说:“请问是不是戈兰小姐?”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那警员继续说:“经过我们阅卷,发现你就是上月一直悬而未破的非法禁锢案受害人和报案人,加上今天晚上你的遭遇,我们有理由怀疑是同一伙人所为。希望你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呃……好的,不过现在我身体……不是很舒服。能不能?”戈兰硬着头皮答道。想不到,那警员相当爽快,还提出主动护送戈兰。
一路上,警笛呼啸,这是戈兰第二次坐上警方的车了,不禁自嘲:平常人老怕坐警车,因为那是犯事的结果;我却恨不得要坐上它,为的是一份非常脆弱的安全感。等到老了,跟儿孙说说这段,也不知道怎样组织措辞为好。而更为难以拿捏的事情在后头困扰着她,令她久久不能入眠。那就是该如何向警察说出当晚的遭遇,才最大可能避免把马佳扯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