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马奇米尔去上威塞克斯一个著名的海滨胜地了解出租房的情况后,回到旅店找他妻子。她已带着孩子们去海边散步,马奇米尔朝着那个军人模样的门厅搬运工指的方向走去。
“哎呀,你们走得太远了!弄得我气都喘不过来,”马奇米尔赶上妻子时很不耐烦地说,她正边走边看着书,3个孩子和保姆在前面相当远的地方。
马奇米尔夫人正看得出神,这时突然惊醒过来。“是的,”她说,“你去得太久了。我在那个无聊的旅店里呆得厌烦。不过如果你需要我的话,真对不起,嗯?”
“唉,我是遇到了麻烦。你事先听说房间如何通风舒适,但看见时却发现它们让人又气闷又难受。如果我选定了住处,你愿意去看看是否行吗?恐怕一般的房间很少了,而简陋的茅屋我也找不到好一点的。这个城镇人塞得满满的。”
夫妇俩留下孩子和保姆继续漫步,一起回去了。
他们两个的年龄悬殊不大,相貌也很般配,家庭条件差不多,但就是性情不合,虽然甚至在这儿他们也不经常发生冲突——如果说他反应并不迟钝,但也是显得温和沉静的,而她则断然是个易于激动、满怀希望的人。他们的爱好和兴趣,无论最不重要的或是最重要的,都毫无共同之处。马奇米尔认为老婆的兴趣有点无聊,她则认为他的兴趣卑鄙庸俗。丈夫是北边一个兴旺城市的枪炮制造商,他一心想的就是那门生意;而最能表现妻子特点的,就是“谬斯崇拜者”这句高雅的过时话。性情敏感、易于激动的埃拉,一想到丈夫制造的所有东西都是用来毁灭生命的,就满怀慈悲,对他从事的生意毫不关心。她让自己相信,至少他的一些武器迟早会用来消灭可恨的歹徒和动物——它们几乎也像人类一样残忍地对待自己的弱者——唯有这时她才会恢复平静。
她以前从未把他的这种职业视为拒绝嫁给他的理由。的确,我们必须不惜任何代价获得新生——这是所有好母亲都要传授的主要美德——使她根本没考虑过那种职业,直到她接受了马奇米尔,度过蜜月,并陷入目前这种沉思的处境。然后,她像在黑暗中被某个东西绊倒的人一样,不知那东西是什么,精神上绕着它走过去,对它进行估计,很想明白它是罕见的还是普通的,含有金、银还是铅,是木底鞋还是基架;在她看来要么是任何东西,要么任何东西都不是。
她得出一些模糊不清的结论,从此她的心便活跃起来——她同情愚钝和缺乏高雅的丈夫,也同情自己,在不断的想象中,在白日做梦、夜晚叹息中,发泄着自己敏锐而飘渺的情感,假如马奇米尔知道了这一切也许并不会太觉得心烦的。
她身材小巧秀丽,体格纤弱,行动轻快,蹦蹦跳跳。眼睛黑黑的,每个瞳孔异常晶莹透明,它们表现出像埃拉这类人的心灵特性,常常使得她的男性朋友们悲叹,有时最终也使她自己悲叹。她丈夫是个身高脸长的男人,长着褐色胡子,有一种思考的目光;必须补充的是,这种目光对于她通常都和蔼宽容。他说话语言果断,世上离不开武器是最最让他满意的事。
夫妇俩一直走到他们找的那座房子旁,它位于一块面临大海的台地,前面是一个种有常绿植物可以挡风的小花园,石阶往上延至门廊。它在那排房中有其门牌号,但由于远比别的房子大,它又被女房东始终与众不同地称为“科堡包房”,虽然其余的人都把它叫做“新帕雷德十三”。这地点现在显得既明亮又有生气,不过到了冬天就必须用沙袋把门抵挡,将锁眼塞上东西以堵住风雨——它们已把涂料吹打得稀稀疏疏,连底漆和节疤涂饰都露出来了。
房主一直注意等着这个先生回来,她在过道上遇见他们,带他们去看房间。她说她丈夫是个自由职业者,因他突然去世使她陷入贫困之中;她热切地说着这个房子如何方便。
马奇米尔夫人说她喜欢这个地点和这座房子,只是它太小,没有足够的住处,除非她能租到所有房间。
女房东考虑着,现出失望的神情。她说自己很希望他们成为她的租户,显然很真诚。但不幸有两间屋被一个单身绅士长期占用。不错,他并没有交季度房租,但整年都租用着,而且是个非常和蔼有趣的青年,从不添麻烦,所以她不想为了一个月的房间出租就把他赶走,即使他们出高价。“不过也许,”她又说,“他可能会离开一段时间。”
他们不愿听取这个建议,回到旅店,打算继续向代理商了解。可他们刚一坐下那个女房东就来了。她说那位绅士很乐意帮忙,宁愿放弃三四周他租的房间也不愿把新租户赶走。
“他真好,不过我们不愿意那样麻烦他,”马奇米尔夫妇说。
“哦,不会麻烦他的,我保证!”女房东有力说。“瞧,他是个与众不同的青年——非常富于幻想,喜欢独居,非常忧郁——他更喜欢等西南风吹打着房门,海水冲击着‘帕雷德’时来这儿,那时不像现在,这个地方一个人影也没有。事实上他很快就要暂时离开,去对面岛上一间小茅屋住,换换环境。”所以她希望他们会去。
因此马奇米尔一家次日便租用了那座房子,感到很舒适。吃过午饭后马奇米尔先生漫步朝码头走去,马奇米尔夫人则把孩子们打发到外面的沙滩上去玩耍,自己更加彻底地安顿下来,在屋里看看这又看看那,检查着衣柜门上的镜子的反射效果。
在后面那间年轻单身汉住过的小起居室里,她发现存放的东西比其它房间更具个人风格。破旧的书籍——都是些正本而非珍本——被奇异地堆放在角处,好象先前的居住者并未想到这个季度任何新来的住户会在意去翻看它们。房东守候在门口,以便对马奇米尔夫人任何不满意处加以调整。
“我就住这个小房间,”马奇米尔夫人说,“因为这儿有书。顺便说一下,离开的那个人好象有很多书。我希望他不会介意让我看看一些吧?”
“啊,不会的,夫人。不错,他有很多书。你瞧,他自己就多少搞点文学。他是一个诗人——对,真的是个诗人——本身有点收入,足可以让他写写诗了,尽管还不够让他出名,即使他想那样。”
“一个诗人!唉,我可不知道这事。”
马奇米尔夫人打开其中一本书,看见扉页上写着主人的名字。“天哪!”她继续说,“我相当熟悉他的名字——罗伯特·特雷威——我当然熟悉,还有他的作品!我们租用的是他住的屋子,是他被我们赶了出去吗?”
埃拉·马奇米尔夫人几分钟后独自坐下来,既有趣又吃惊地想着罗伯特·特雷威的事。她自己近来的经历可以对这种兴趣作出最好的解释。她是一个努力不止的文人的独女,最近一两年来喜欢上了写诗,想以此找到一种合意的方式抒发自己痛苦而困惑的情感——这种情感过去是那么明净闪耀,如今在实际的日常家庭生活中,在为一个平庸的丈夫生育几个孩子的沉闷中,变得呆滞起来。她这些诗是用一个男性的笔名投出去的,发表在各种不知名的杂志上,但有两首发表在相当著名的杂志上。发表在著名杂志上的第2首诗抒发了她的情感,那是用小号字体印在一页下方的,而用大号字体印在该页上方的正是这位罗伯特·特雷威就同一主题写的几句诗。事实上他们两人都因日报上报道的一件惨事而产生灵感,并同时用它创作出了诗;编辑在按语中指出这是一个巧合,由于两首诗都写得出色他决定一起发表。
那件事后埃拉,或者说“约翰·伊夫”,便十分注意凡是以罗伯特·特雷威的名字发表的诗歌,他像任何一个男人那样对性别问题并不敏感,从没想到把自己假冒成一个女人。的确,马奇米尔夫人为自己假冒成一个男人是有理由感到满意的,这样,如果人们发现那些感情出自于一个莽撞的商人的老婆,出自于3个孩子的母亲,丈夫是个讲求实际的轻兵器制造商,那么谁也不会相信她产生了那种灵感。
特雷威的诗与最近那些广大的小诗人的诗形成对比,它们更倾向于热情洋溢而非灵巧机智,更绚烂华丽而非精致完美。他既非象征主义者又非颓废者,而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就这种特征运用到一个着眼于人类最坏和最好的事情的男人而论。除诗的内容外,他很少为其形式和韵律所吸引,有时,当他的艺术形式跟不上自己的感情发展时,他会用押韵并不严格的伊丽莎白时代的风格写出十四行诗,凡是正直的评论家都指出他不应该那样做。
埃拉·马奇米尔怀着悲哀无望的嫉妒,常常仔细阅读着这位诗人对手的作品,它们总是比她那些无力的诗句强得多。她模仿过他,但却无法达到他那种水平,因而一阵阵失望。就这样过了数月,最后她从出版者的图书名单中注意到特雷威已将他一首首即兴的诗编辑成册,并按时出版发行,偶然受到或多或少的赞扬,其销售额足以能支付印刷费。
这向前的一步让“约翰·伊夫”想到她也要把自己的诗编辑成册,或无论如何把她那些尚为手稿的诗添加到已发表的几首当中——她并未能够发表很多诗——从而组成一本书。支付出版费用花去她很大一笔钱,只有几篇评论文章注意到她这本可怜的小册子,但没人谈论它,也没人买它,两周后它就销声匿迹了——如果说它存在过的话。
此时作家的思想又转到了另一方面,因为她发现自己将要生第3个孩子;假如她在家庭里无所事事,那么她在诗歌冒险上因遭遇失败所受到的打击或许更大。丈夫把出版商和医生的帐单都交清了,此事便暂时告一段落。不过虽然埃拉算不上自身时代的一位诗人,但起码为社会又增添一个她那种喜欢诗的人,并且最近她再次觉得自己又产生了往日的灵感。现在由于一个偶然的巧合她竟发现自己住进了罗伯特·特雷威住过的屋子。
她若有所思地从椅里站起来,带着一个同行的那种兴趣搜寻房间。是的,他自己写的那本诗就在这些书中。尽管她对其中的内容已相当熟悉,但在这儿读着就仿佛它们是在大声地对她讲一样;然后她叫来女房东胡珀夫人帮些小忙,又一次打听青年的情况。
“哦,我肯定你会对他感兴趣的,夫人,如果你能看见他,只是他太面浅了,我想你见不到他的。”关于这个房客前任的事,胡珀夫人似乎很愿意满足她的好奇心。“在这儿住得久吗?”“是的,差不多两年。即使不在这里他也一直租着房间:这儿柔和的空气对他的肺部有利,他喜欢能随时回来住。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写作读书,没见过很多人,但就此说来,他是一个非常善良和蔼的年轻人,人们如果认识他是会很高兴和他作朋友的。你不是每天都能见到好心的人。”
“啊,他是个好心人......善良。”
“对,只要我求他他都会帮助我。‘特雷威先生,’有时我对他说,‘你的精神很不好。’‘唔,是的,胡珀夫人,’他会说,‘可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出的。’‘干嘛不稍微变换一下环境?’我问。然后一两天后他说他要去巴黎,或挪威,或其它地方;我向你保证,他回来时就好多了。”
“啊,真的吗!他无疑是个敏感的人。”
“不错。在一些事上他还古怪。有一次深夜了他写好一首诗,在屋里走来走去背诵着;地板很薄——你知道房子是用劣质材料修的,我自己也这么说——弄得我在他楼上睡不着,最后还希望他......不过我们相处得是很好的。”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们就这位崭露头角的诗人进行着一系列谈话,而这仅仅是开始。一次胡珀夫人让埃拉注意到她从没发现的东西:床头帘子后面的墙纸上用铅笔涂写得很小的文字。
“呀!让我瞧瞧,”马奇米尔夫人说,把漂亮的脸蛋靠近墙壁时掩饰不住她突然产生的微妙的好奇心。
“这些,”胡珀夫人说,那举止就像一个明白事理的女人,“正是他最初写的诗,最初的思想。他曾极力把它们大部分擦掉,不过你仍能看得出来。我看是他夜里醒来,你知道,头脑里想到某首押韵的诗,草草写在墙上以免早上忘了。就是这儿你见到的一些诗,我后来看见发表在杂志上。有些才写上去不久;真的,那一首我以前就没见过。一定是几天前才写上去的。”
“啊,对!......”
埃拉·马奇米尔不知为什么脸在发红,既然她已知道这种情况,便突然希望同伴会走开。她意识到自己产生了一种无法形容的针对个人而非文学的兴趣,使她渴望着独自读读那首诗;她因此要一直等到能这样做的时候,感到那时她就会愉快地分享到诗中包含的浓浓情感。
也许由于岛外的海水波浪起伏,埃拉的丈夫觉得不把老婆带出去到处航行——她是个容易晕船的人——自己要快活得多。这样他并不鄙弃一个人登上低级的短程旅游者乘坐的轮船:月光下船上要举行舞会,一对对人会突然跌倒在对方的怀抱里;因他曾温和地告诉她,那些人太杂乱了,他不能把她带到那样的环境中去。因此,当这个兴旺的制造商离开自己的住处经常出去换换环境透透海风时,埃拉的生活——至少表面看来——就非常单调,只是每天花几个小时去游游泳,在海边来回散散步。不过她诗意的冲动已再次强烈起来,她的内心燃烧着热情的火焰,使她几乎意识不到周围发生的事。
她熟读了特雷威的诗,直到背得他最近的那小册诗集为止,并花了大量时间试图把诗写得超过他的一些诗,但徒劳无益,失败中她突然大哭起来。她这个于身边无处不在却又无法接近的主人对她个人所产生的吸引力,远比那种智力的与抽象的吸引力强得多,她对此无法理解。的确,她白天夜晚都被他所习惯的环境包围着,确实每时每刻都在对她低语着他的事;可她却从没见过这个男人。
一天孩子们在一个衣柜里玩捉迷藏游戏,兴奋地从里面拖出什么衣物。胡珀夫人解释说那是特雷威先生的,又把它挂回去。埃拉想入非非,下午较晚房里那儿没人时又去打开衣柜,解开其中一件衣服——是橡皮布防水衣——把它穿上,并戴上它的防水帽。
“以利亚的披风!”她说。“它也许会给我灵感让我超过他——一个了不起的天才!”
她这样想的时候眼睛总是湿湿的,她转过身照着镜子。他的心曾在那件衣服里跳动,他的大脑曾在那顶帽子下面产生出她难以达到的思想。她意识到自己比不过他,觉得很难过。她没来得及脱掉衣物时门打开了,丈夫走进来。
“你究竟在干嘛——”
她脸红了,把它们脱下。
“我发现这些东西在衣柜里,”她说,“突然想到穿一下。其它我做啥呢?你总是在外面!”
“总是在外面?哦......”
那晚她进一步与女房东谈了一下,后者自己对诗人也许怀着一些关心,很乐意热情地谈论有关他的情况。
“你对特雷威先生感兴趣,我知道,夫人,”她说。“他刚带信来说明天下午如果我在屋里他要来查看一些想要的书,他可以在你房间里挑选吗?”
“啊,可以!”
“那么如果你愿意在场的话就完全能够见到特雷威先生了!”
她暗暗高兴地答应着,然后睡觉去了,心里想着他。
次日早上丈夫对她说:“我一直在想你说的话,埃尔:我经常出门,把你留下,让你感到不很开心。也许是这样。今天没啥海浪,我想带你和我一起去坐游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