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遇到一个令人悲伤的经历(对本故事的真实性负责的先生说)。这便是去检查一座必定要毁掉的房子,很久以来我就熟悉它的外观了——就是说由于年久失修,它下周就要拆除。一些像老蘑菇那种褐色腐朽的栉片的屋顶材料,在我此时查看房子前的确已被弄走。我看见它只是一座小房子——这种房子如今常被叫做“村舍”——位于一个遍远的村里,不到一百年的历史(如果有那么长);但我穿过这些空空的屋子,见墙壁四处裂着缝,地板倾斜,不禁想到在这座房里面发生了无数意想不到的家事——只把我所知道的计算在内。无疑还有许多我从未听说过的事情发生在这里。
房子在一座果园顶部,花园延伸至一条穿过麦尔斯托克教区那些“隐士住区”的小巷或街道。在下方的入口处有一扇绿色的门,其上方的荆棘棘经长期的修剪成为拱形;一条两边长着黄杨的砾石小路向前门攀升,而它以前两边却长着整齐的黑莓、草莓和蔬菜。门上是一种古老发白的绿色,可以用手指擦掉,上面有一个历史悠久的黄铜小门环,其裂缝处覆盖着铜绿。在这座家宅拆除前夕的一些年里它已开始腐朽,被分成两家住户用作农场工人的村舍;不过它在最好的时期无疑被人们看作是整洁、美观而高雅的。
上面提到的家事主要因该房屋使用期的性质所致,当时住在这里的人并非是通常的那种——即经济状况、社会地位或先辈条件多少都比较优越讲究的人。在那些居住者中曾有一个家庭,它的故事就是我所要讲述的——这便是商品果园种植者雅各布·帕多克先生,他与妻子和已长大成人的女儿曾在这里居住了数年。
1
房屋此时显然一阵骚动,使屋前突然传出忙碌的声音,像蜂箱被扰乱了一般。假如这家某人出现在门口,他都是显得心不在焉、忧虑重重的。
夜色开始降临,其他村民们出来打水,他们共同的水井位于帕多克的菜园和房子对面的公用道路上。他们分别把水一桶桶吊起来后仍迟迟不走,而是意味深长地交谈着。从其话中任何不经意的人也会听出他们在说什么事。
那个住在离故事发生点最近的樵夫讲得最多。原来对面帕多克的女儿塞利娜这天下午意外收到一封她以前的未婚夫寄来的信,他原来是一名下士,而现在成了骑兵的军士长;在收到这封信前,她一直以为他两三年前已战死在“阿尔玛战役”中。
“她不听她老爹的话和那家伙来往,你们知道,那时他还没有升官,”报告消息的人继续说。“倒不是他没你们见到的伦敦这边的人强壮。不过,瞧,雅各布希望她选的人更好些,大家能够理解。可她当时就是一心要跟他,对于发生的事也不应该怎么怪她;他们本来很快就要结婚,战争却突然暴发把一切都给毁了。”
“甚至为了举行婚礼把猪也杀了,”一个妇女说,“也订好了一桶啤酒。唔,那个男人真是很诚实。可他两天后就要到外国去打仗——她父亲说等他回来后再办也是自然的。”
“而他却再没来,”阴影里一人低声说。
“战争结束了,但她那个男人再没出现。她不能肯定他已战死,可她太有自尊,或太胆小,没去找他。”
“她父亲发现情况时原谅了她,一个原因就是,正如他那时说得很清楚的,他喜欢那人,看得出他是认真的。所以老人们就尽可能好地对待无法改正的事,让她留在他们身边,而有些人不会那样做。时间好象证明了他确实是认真的,既然他已给她写信说他就要来了。我认为,假如另一个男人没出现,她会一直等着他。”
“在他向她求婚的时候,”樵夫又说,“军团就驻扎在‘卡斯特桥军营’,他去她父亲的果园里买一便士那边树上早熟的果子,他们就认识了——不过人们说他翻过树篱既为了苹果又为了她。他说他太喜欢那种苹果了,每天都要去买一便士,直到树上的果子都没有了。最后他就来找她了。”
“他们没有马上结婚真是一千个遗憾。”
“哦,迟办总比不办好,如果他现在也愿意娶她。可是,老天爷,他一直没有回来,使她失去了信心,认为他已经死啦,就像墓地里埋着的死人一样。不然她是决不会想到另一个人的——唉,决不会!”
“这下她可很不好办呀。”
“她还没有与另一个男人结婚。不过她肯定下周就会结的,甚至结婚证都得到了,他们说,因这次她不在教堂宣布结婚预告,第一次那么不幸。”
“也许军士长会认为他的责任解除了,像他来时一样离开。”
“啊,我可不那么想。军人们是很讲究的,再说她仍然是一件相当不错的家具呢。她将会嫁给她的士兵,与那个老练的车匠一刀两断,管它有没有结婚证——她不那样做我才会吃惊的。”
在他们这样随意猜测时阴影里出现了另一个邻居。她向井边的人们点头,大家回答“晚安,斯托夫人,”然后她就穿过帕多克先生家的大门朝他的房门走去。她是他家的一个密友,井旁的人们一直看着她沿路走去,经过一扇扇窗户,里面现在已点上蜡烛。
2
斯托夫人在门口停住,敲一下门,塞利娜的母亲来开门,并立即把她带到左边的屋里,这儿晚餐已差不多摆好了。在靠墙的桌上放着一样东西,也许只有它才会在一间其它方面都摆设普通的屋里引起本地客人注意:那是一块很大的葡萄干蛋糕,像古玩一样用博物馆见到的那种玻璃罩罩住——它呈方形,背后是木制的,正如那些被填充装好的珍奇禽兽的标本一般。蛋糕已经非常干瘪了,它最初是为塞利娜和那个士兵的婚宴做的,后来塞利娜把它虔诚而满怀爱意地保存着,以证明对她意中情人的爱恋,尽管后来她遇到不幸——这将会提到。这件纪念物如今干得像砖块一样,似乎属于以前的文明社会。直到最近,塞利娜还习惯于每天在它前面呆一会儿,回想那件从此使她的生活笼罩着阴影的事——那些打水的人已经说了——即一天早上骑兵们突然接到行军命令,要求他们两天后就出发;他们急忙征求意见该怎么办,第2次征求过了,但没有等到第3次;最后的决定是,在那样随意的情况下举行婚礼是不明智的,即使可能也不可靠。
所说的这个年轻女人这时坐在炉火前的一把矮凳上,默默地沉思着,一个跚跚学步的男孩在她旁边的地板上玩耍。
“啊,斯托夫人!”塞利娜说,慢慢站起身。“你来了太好啦。你要留下吃晚饭吧?我母亲当然已告诉了你那个奇怪的消息?”
“没有。不过我从外面听说了,就是说,你收到克拉克先生一封信——他们说他现在是军士长克拉克——他是来和你结婚的。”
“对,今晚来——从他驻扎的英国北部赶来。我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害怕。当然我一直相信他只要活着就会来履行他向我作出的庄严誓言。可当白纸黑字印着一个男人已战死时——你还能想啥呢?”
“真的印着他的名字?”
“唉,是呀。阿尔玛战役后阵亡和受伤将士的名册就钉在卡斯特桥镇公所的大门上。那是一个礼拜天,我专门去那儿查看,因听说他的名字在上面。只见一群人围在花名册旁,寻找着亲人的名字;我记得他们看见我时便让我过去,知道我们本来就要结婚了,你也可以说我是属于他的。唔,我伸出手,翻着花名册,在‘阵亡者’下面看到她的姓,但名却印成‘James’而不是‘John’,我当时觉得那是印错了,一定是的。谁会猜想到在一个军团里竟会有两个人的名字几乎一样呢。”
“瞧——可以说他是来和你完婚了,所以别在意,好孩子。结局好则万事佳嘛。”
“那好象也正是他说的话。不过他还没听说米勒先生的情况,这才是很让我害怕的事。所幸我下周将和他举行的婚礼只要有结婚证就行,而不需像与约翰那样要在教堂宣布结婚预告,这样就没多少人知道。可我心里还是没底。”
“你什么事都好象刚要办成又吹了,不是吗,帕多克小姐。两次婚礼都落空——真奇怪!你是怎么接受米勒先生的呢,孩子?”
“他一直那么善良真诚!一点不在乎那个小孩的事,因他了解事情真相。他非常喜欢约翰尼,你知道——好象他是自己的儿子——不是吗,宝贝?米勒先生爱不爱你?”
“爱呀!我也爱米勒先生,”跚跚学步的孩子说。
“哦,瞧,斯托夫人,他说他要让我有一个舒适的家;我想到那会对约翰尼有好处,米勒先生远比我有钱,我最后就同意了,正如一个寡妇也会那样做——自从我看见并认为约翰的名字印在那儿后,我就一直把自己当作了寡妇。我希望约翰会原谅我!”
“他会原谅你的,因为你并没有对他做错什么。他本该写信告诉你一下的,说那是另一个人。”
塞利娜的母亲走进来。“我听说这事还不到一小时,斯托夫人,”她说。“这封信只是在今天下午由一个小学生从‘下麦尔斯托克邮局’带回来的。米勒先生就在今晚要来这儿商定婚礼上的活动。听!那是你父亲吗?还是米勒先生已经来了?”
脚步声进入了门廊,垫子上传来沙沙的声音,屋门被打开了,门口出现一个大约30岁、脸色红润的男人,他外表像个兴旺的技工领班,显然他心情舒畅。来人一看见孩子,就没去注意任何大人,立即发出公鸡啼鸣般的叫声,胳膊像翅膀一样拍打着,那种进屋的方式让约翰尼喜欢得不得了。
“对——是他,”塞利娜说,勉强走上前。
“什么——你们都在谈论我呀,亲爱的?”和蔼的年轻人像公鸡一样叫完后恢复了人的正常举止。“嘿,怎么啦,”他又说。“你们个个都被弄得昏头昏脑似的。”米勒先生自己脸上也现出一些担忧来,将一把椅子拖到炉火旁。
“哦,妈,如果米勒先生不知道,你告诉他好吗?”
“米勒先生!再过6天就要结婚了!”他插话道。
“啊——他还不知道!”帕多克夫人低声说。
“知道什么?”
“唔——约翰·克拉克——军士长克拉克——毕竟没在阿尔玛被打死。那是另一个名字几乎一样的人。”
“瞧,多么有趣!那样的情况还有几个呢。”
“他又回来了,今晚就要来见她。”
“不管咋说,他都不会为我做的事生气吧?”塞利娜插话。
“可如果他生气又有啥关系?”
“啊!假如他原谅我,我一定得答应做他妻子——我当然必须那样。”
“必须!可为什么不可以拒绝呢,塞利娜,即使他确实原谅你?”
“哦,不!那样必然就不道德了。你让我嫁给你真是非常非常仁慈,米勒先生;发生了那些事情后,别的男人没一个会这样做的;所以我答应了你,即使我连应该具有的半点热情都没有。不过那完全是由于我相信他已进了坟墓,知道他如果还活着就会履行他的诺言;而这事正说明了我相信他没错。”
“是的......他一定是个相当不错的家伙,”米勒先生说,一时对那个骑兵军士长出色的忠诚行为深受感动,以致对于自己因此受到的影响并不放在心上。他慢慢叹口气,补充道:“唔,塞利娜,你说了算。我爱你,也爱孩子;那儿我为你们两个准备好了壁炉和几件家具。”
“是呀,我知道!可我一定不要再听了,”塞利娜急忙咕哝道。“约翰不久就要来。我希望他听我讲过后会明白一切的。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事先写信告诉他还会好些。”
“你以为他对我们就要结婚的事一无所知。但也许不是那样——而是他已听说了此事,因此赶来了。”
“啊——或许他听说了!”她说的时候露出喜色。“并已经原谅我。”
“如果没听说,就明明白白告诉他,确切对他说是怎么回事。假如他是个男子汉他会明白的。”
“唔,他确实是个男子汉。不过既然你那样对我说了,我真的认为没必要告诉他!”
这时约翰尼该睡觉了,他被带到楼上,塞利娜又下来时她母亲有些担忧地说:“我想克拉克先生要来的话一定快到了;既然这样,也许米勒先生不会介意——请和我们道晚安吧!因为你一心要嫁给你的军士长。”她最后的话里包含着一些酸楚。“米勒先生不在这儿会少一点尴尬——如果他不反对我这样说。”
“当然,当然,”老练的车匠立即深信不疑地大声说,机警地从椅里站起来。“啊呀,”他说,拿起帽子和手杖,“我们再过6天就结婚了!可是塞利娜——你是对的。你确实属于孩子的父亲,既然他活着。我会尽量调整过来。”
宽宏大量的米勒没来得及多说一点便传来敲门声,接着是车轮的杂声。
“我想我听见什么开过来了!”帕多克夫人说。
帕多克先生一直在屋子对面抽烟,这时他们听见他起身朝门口走去,片刻后塞利娜便听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说:“我终于又来这儿了——可没少遇到麻烦!你怎么样,帕多克先生?她怎么样呢?大概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吧?”
他们听见他的靴刺发出声响,他一踏上了门口的地板。
“要是被碰上了才该死!”米勒先生嘀咕道,忘记了礼貌的语言。“没关系——在这儿见到和在别处见到他一样;我倒愿意见见那小子,和他交个朋友,他好象不错。”他刚回到壁炉旁军士长就被领进来了。
3
他属于当时那些长期服役的军人中的模范;其容貌并非不英俊,尊贵的气质里带着一些含蓄,有人也许会说在某种程度上是因将他脖子团团包住的挺直的制服所致,当时军人仍然戴着高高的硬领圈。他比与塞利娜分别时强壮多了。虽然她事先也想着要含蓄一些,但一见到他就冲了过去,他紧紧抱住她吻起来。
然后她非常激动地对他耳语了什么,他听到后显得格外吃惊。
“刚让他去睡了,”她继续说。“你可以上去看他。我就知道你只要活着就会来的!不过我很以为你死了。战争一结束你就回到了英国?”
“对,亲爱的。”
“你干嘛不早点来呢?”
“我也正是这样问自己!我干嘛那么傻,不在登上英国海岸的第一天就赶来!唉,谁会想到呀——你还像以前那么漂亮!”
他放开她往楼上爬一两级探看着,看见一扇打开的门边是约翰尼的小床。他再下来时米勒先生便准备告辞了。
“嗨,怎么回事?真遗憾我一来了就看见有谁要走,”军士长说。“我本想我们可以搞个晚会。外面的马车里有9加仑桶装‘凤凰’啤酒,一只火腿,半块生牛奶制的干酪;我想在这样一个偏僻地方你们也许会缺少食物;我又想到我们可以请一两个邻居参加。不过或许我太冒失了吧?”
“哦,不,一点不,”帕多克先生公正而慎重地说,他这时也在屋里。“你想得真周到,只是没有必要,我们为了这件将会来到的事情已额外准备了吃喝的东西。”
“我感到你们真是太好了,”军人说,“竟会想到我值得让你们那样乐意为我准备,因为你们只能在今天上午才会收到我的信。”
塞利娜盯着父亲不让他往下说,并与米勒交换一下尴尬的眼色。与她的希望相反,军士长克拉克显然不知所提到的准备并非为了他的来访而完全是为了别的什么事。
外面传来马的移动声,以及鞭柄拍打在马车上的声音,使他们想起克拉克的马车夫还在那儿等着。的确,他们稍微劝了一下米勒留下吃晚饭,他便接受了邀请;他们另外又请来几个邻居,举行了一个愉快的聚会。
在摆放晚餐以及整个用餐的过程中,坐在第一个未婚夫旁边的塞利娜时时想把她与另一个人订婚的消息透露给他——这个婚约突然被终止了,这对于她的感情,她那体现妇女美德的见识都相当有利。可是谈话完全集中在最近的战争上;虽然她喝了半角制杯军士长带来的浓浓的啤酒,感到兴奋,但她仍决定等吃过晚饭后找个更好的机会私下把情况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