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太迟了。审判的日子已到,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要赶那么远的路并进入刑场,至少得有丈夫的帮助。她不敢告诉他,因曾小心试过,只要一提到这些令人压抑的乡村迷信,他就会勃然大怒——部分由于他自己也有一些迷信。所以她必须再等一次机会。
她听说就是这个霍姆斯托克村多年前有两个患癫痫病的孩子到过刑场,效果不错,虽然邻近的牧师强烈谴责——这使她更下定了决心。4月、5月、6月过去,当6月结束时格特鲁德几乎渴望某个家伙上西天——这样说绝不夸张。每晚她除了正式的祈祷外,还做着下意识的祷告:“啊,上帝,把某个有罪的或无辜的人绞死吧!”
这次她早早打听,并且进行得更加有条不紊。再者,时值夏季,正处于翻晒干草与收获之间,她丈夫趁农闲常外出休假。
巡回审判在7月,她像先前一样来到客栈打听。有一个纵火犯将被处以绞刑——只有一个。
她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如何到达卡斯特桥,而是用什么方法进入监狱。虽然为了类似目的,以前进去从未遭到拒绝,但此种习俗现已废弃;一想到可能遇到的困难,她几乎再次不得不求助丈夫。可一对他说起巡回审判的事,他就变得沉默寡言,比平常还冷淡;她只好作罢,决心无论如何得自己去办。
在这以前,命运对她都是冷酷无情的,此时却意外垂青她。绞刑定于星期6,星期4这天洛奇告诉她,他又要离家一两天去集市办事,很遗憾不能带她同去。
这次她显得很乐意呆在家里,他不无惊奇地看着她。过去她会为失去这种短途游览的机会深感失望。然而,他仍然像平常一样沉默不语,于指定的日子离开了霍姆斯托克。
该她行动的时候了。她最初想到驾车去,但一考虑认为不行,因为那样她就非在公路上不可,会遇到多十倍的危险,使自己的鬼使神差被人发现。她决定骑马去,避开人们常走的路,但眼下丈夫的马厩里没一匹马可以想到适合女士骑,尽管他婚前答应过始终为她留一匹母马。不过拉马车的马倒不少,只只健壮。其中有一只叫亚马逊的很适合,它的背宽如沙发,格特鲁德不舒服时偶尔骑出去散散步。因此她选择了这匹马。
星期5下午一个男子把马牵来。她打扮了一下,上路前看看干瘪的手臂。“唉!”她对着它说,“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去遭这个大罪呢!”
她把带的几件衣物捆好,趁机对仆人说:“我去看望一个人,带上这些东西怕今晚回不来。10点钟时我没进屋别大惊小怪,像平常一样关好门。明天我是肯定要回来。”她在暗示丈夫:自己做的事并非早就计划好的。毫无疑问,他差不多会原应谅她。
然后这个美丽的格特鲁德·洛奇就离开家出发了,心怦怦直跳;可虽然目标是卡斯特桥,但她却穿过斯蒂克弗德径直而去。她很狡诈地选择了路线,最初的方向完全相反。不过一旦走出人们的视野,她就转向左边,走上一条通往埃格唐的路,进入石南荒地,绕着上了向西的正确路线。这个县里,再没有比这更幽僻的路了;至于方向,她只需让马头对着太阳右边一点就行。她知道自己会偶尔碰上某个割荆豆的人或村民,可以调整方位避开。
虽然当时离现在并不摇远,但就特征而言,埃格唐那时要完整得多。人们刚刚试着在低矮的斜坡上耕种(要么成功,要么失败),把最初的石南地划分成小块;《圈地法》尚未生效;田埂和围栏是后来才建起的,如今它们把村民的牲口关在外面(而先前他们对这一带土地享有共用权),拥有泥炭采掘权者的马车也过不了(此权利使得他们整年有火烧)。所以,格特鲁德路上遇到的障碍不过是多刺的荆豆丛、石南丛、白晃晃的水道和天然的峭壁陡坡。
她的马走得很平稳,如果说脚步沉重缓慢的话;虽然是只挽畜,步子却从容。否则,她可不是一个拖着一只半死的手,能冒险骑马穿过这样一片地带的女人。所以,她在石南地外围最后一个高处停住马休息片刻时,已近8点;这里通往卡斯特桥,她接着就要离开埃格唐去那耕作过的山谷。
她在一个叫“灯心草地”的水池前停下,它两边是树篱末端,一围栏横穿其中,将它一分为二。越过围栏她看见低矮青绿的乡村,再越过绿树她看见城市的房顶,房顶那边有一白色平整的房屋正面,表示那是县监狱入口。这正面屋顶上有一些黑点在移动,像是些工人在搭建什么。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慢慢下去,不久来到玉米地和牧场里。又过了半小时,天几乎黑尽,格特鲁德到达此城这一面的第一家客栈“白公鹿”。
她的到来并不让人觉得怎样惊奇,因为当时农场主的太太们骑马比现在常见;虽然就此而言,人们根本没想到洛奇已做妻子。店主以为她是个冒失的年轻女人,来参加第2天的“绞刑集会”的。无论丈夫还是她自己都没在卡斯特桥市场上做过买卖,所以人们不认识她。下马时,她注意到一群男孩站在客栈上方的一家做马具的店子门口,十分有趣地看着里面。
“那儿有啥事?”她问客栈中料理马的人。
“做明天用的绳子。”
这使她不寒而栗,手臂一缩。
“过后绳子会一点点卖掉。”男人继续道。“我可以免费为你弄一节,小姐,如果你想要?”
她赶紧回绝,更主要是因为她渐渐产生一种奇怪感觉,以为可怜的死刑犯的命运和她的交织在一起。她在定了一个房间过夜,又坐下思索。
到此为止,她对于如何进入监狱还模糊不清。她又想起那个狡诈的男人对她说的话,暗示她利用自己的美貌——尽管有所损害——作为万能钥匙。她经验肤浅,对监狱里的官员知之甚少,只模模糊糊听说过一位高级司法长官和低级司法长官。然而她知道一定有个刽子手,因此决定向求助。
8一个河滨隐士
那时以及过后几年,几乎每个监狱都有一个刽子手。格特鲁德打听后,知道卡斯特桥这个行刑官住在一座孤寂的村舍里。村舍位于一条平缓的深河边,河水从一悬崖下流过,监狱即在悬崖之上。正是这条河流,沿途流去浇灌了下游斯蒂克弗德和霍姆斯托克的草地。
格特鲁德换了衣服,没吃没喝——因不先查明一些详细情况她是不能安心的——便沿着河边,朝人们告诉的那座村舍走去。她就这样经过监狱外围,发现门口上方的平顶上面,有3个长方形轮廓映衬在天空下,先前她从远处即看见一些小黑点在那里移动。她意识到他们搭建的是什么,急忙往前走。又过了100码远,她来到一个男孩指出的行刑者的房子。它离河边不远,紧靠一低坝,这里的河水发出不息的咆哮。
她迟疑地站着时门打开了,一个老人走出来,用一只手挡住蜡烛的光。他在外面把门锁上,转身朝固定在房子一端的木梯走去,开始往上爬,这显然是通向他卧室的梯子。格特鲁德急忙跑过去,可赶到梯底时他已爬到顶部。她用压过低坝上咆哮的水声,对他叫喊;他看着下面问:“有啥事吗?”
“我想和你说一下。”
暗淡的烛光照在她那张恳求、苍白、仰望的面容上,戴维斯(人们这样称刽子手)又沿梯退下来。“我正要睡觉,”他说,“早睡早起。不过为你这样的人等会儿睡也没关系。到屋里去吧。”他再次打开门,先进了屋子。
他的日常工作是做零工的园丁,用具放在角处;他或许看见她像个乡下人,说:“假如你想让我去干农活,我是去不了的,因为不管为贵人还是百姓,我都从不会离开卡斯特桥——从不。我真正的职业是执法官。”他正式补充道。
“对!对!就是那个。明天!”
“哈!我就知道。哦,咋回事?如果为了绳结的事,一点用处也没有——人们确实为它一个又一个地来找我。但我告诉他们绳结都是一样慈悲的,只要时常放在穗下。那个不幸的人是你亲戚?或者说(他看看她的衣服)是你雇佣的人?”
“不是。绞刑啥时候?”
“和往常一样——12点,或者等伦敦的邮车一到就执行。我们总要等到邮车,怕万一有缓刑令。”
“啊——缓刑令——我不想这样!”她不自觉地说道。
“嗯——嘿嘿!——说正经的,我可不想;不过,如果哪个小子该放的话,那就是他。他才刚满18岁,木料被烧时他正好在场。但这是不太可能的事,他们非得拿他做个样子,最近被烧毁的财产太多了。”
“我是想,”她解释道,“为了一个符咒触一下他,以便治好病——有个人这样对我说,他证明这种办法是有好处的。”
“哦,对,小姐!现在我懂了。过去几年也有这样的人来找我。可我并没觉得你看起来像是需要转变血液的人。啥病?我敢肯定是哪出了问题吧。”
“我手臂。”她不情愿地露出枯萎的皮肤。
“啊!像被抓过一样!”刽子手说,一边检查。
“嗯。”她说。
“唔,”他有趣地继续道,“正是这种病,我得承认!我喜欢那种受伤的样子,我见过的伤中,它确实很适合这种治疗。送你来的那个人真老练,不管他是谁。”
“一切必须做的事你能为我办到吗?”她气喘吁吁地问。
“你真的应该去找狱长;让医生陪着,报出你的姓名地址——人们过去就是这么做的,如果我没忘记的话。不过,收一点点费我也许能为你办到。”
“哦,谢谢!我宁愿这样,不想让人知道。”
“不让情人知道,嗯?”
“不——是丈夫。”
“哈!好吧,我会让你触一下尸体的。”
“它现在在哪儿?”她问,浑身发抖。
“它——你是说‘他’吧。他还活着呢。就在上面那个阴暗的小窗里。”他示意上面悬崖顶的监狱。
她想到丈夫和朋友们。“是的,当然。”她说。“我该先咋办?”
他把她带到门口。“瞧,你就等在那个墙中的小门边,在上面那条小路上可以看到;必须在1点钟前。我会从里面打开,因为要等他被放下来后我才回家吃饭。晚安。要准时,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戴上面纱。哈——我曾有个像你这样的女儿!”
她离开他,爬上那条小路,以便次日有把握找到小门。它的轮廓不久出现在眼前,那是在监狱外墙开的一个狭口。路很陡峭,她到达门口时停下喘息了一会儿,回头看着河滨小屋,又发现刽子手爬上屋外的梯子。他沿梯进入阁楼或寝室,几分钟后灯光熄灭了。
城镇的大钟敲响10点,她像来时一样回到了“白公鹿”客栈。
9邂逅相遇
时值星期6下午1点。格特鲁德·洛奇如上所述被放进了监狱,正坐在第2扇门内的等候室里,门上方是一个古式方石拱道,当时非常新式,上面刻着“县监狱:1793”字样。这就是昨天她从石南地里看见的监狱正面。旁边有一条通路,可以去安放绞刑架的顶部。
城里人群拥挤,市上的买卖暂时中止;可格特鲁德几乎没见到一个人。直到约定的时间以前她一直呆在屋里,现在从一条避开悬崖下空旷地面(这儿聚集着旁观者们)的路,来到一个地点。但即使现在,她也能听见众人的噪杂声,不时有一个沙哑的声音高喊着:“快说出临终的话,忏悔吧!”没得到什么缓刑令,犯人被处决了,可众人还等着看尸体被取下来。
不久这个固执的女人听见头上方传来脚步声,然后看见一只手在示意她;她顺着手指的方向走出去,穿过门房那边铺筑过的内庭,两膝抖得几乎无法走动。她的一只手臂露出袖外,只用围巾盖着。
她来到竖着两个支架的地点,没来得及想它们作何用处,便听见背后什么地方下梯子的重重的脚步声。她不愿或不能转过头去,而是呆若木鸡,意识到4个男人抬着一副粗糙的棺材擦肩而过。棺材打开,里面放着一具年轻男子的尸体,他穿着乡下人穿的长罩衫和粗斜纹布裤。尸体被仓促地抛进了棺材,罩衫的下摆还挂在外面。它暂时被放在支架上。
此刻年轻女人仿佛觉得眼前飘浮着灰雾,加上戴着的面纱,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好象自己快死了,但仍被某种力量维持着生命。
“快吧!”旁边一个声音说,她这才明白话是对她说的。
她竭尽全力走上去,同时听见有人从后面跟上来。她露出可怜而该死的手臂;戴维斯把尸体的面容现出来,抓住格特鲁德的手,把她手臂放到死者脖子上——上面有一圈未成熟的黑莓色印痕。
格特鲁德尖叫起来,因为魔法师断言的“血液转变”发生了。但就在此时,场内传来第2声尖叫——这并不是格特鲁德发出的,她吃惊地回过头去。
罗达·布鲁克紧跟在她后面站着,拉长着脸,眼睛哭红了。罗达后面站着格特鲁德的丈夫,他脸露皱纹,眼睛模糊,但没一滴眼泪。
“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嘶哑着问。
“荡妇——现在又来到我们和孩子中间!”罗达叫喊道。“魔鬼撒旦在我梦幻中显露的就是这样!你终于像我梦中的人啦!”说罢她抓住年轻女人赤裸的手臂,不可抵挡地往墙上撞去。罗达刚一松手,年轻脆弱的格特鲁德就倒在丈夫脚边。他扶起她时她已不省人事。
一见眼前的这对男女,她就足以想到那死去的青年是罗达的儿子。当时,被处死的罪犯的亲戚如果愿意,有权要求埋葬尸体;正是为此目的,洛奇和罗达等着验尸。年轻人刚被抓住犯罪她就通知他去,随后又通知了几次。审判时他还进了法庭,这便是他最近的“度假”。两个可怜的父母希望不要暴露,所以亲自来取尸体。一辆马车等在外面,同时还准备了一块裹尸布。
格特鲁德的病情十分严重,大家认为明智之举是就近为她找一名医生。她被送出监狱,带进城里,可再没活着回家。她脆弱的生命,也许因为麻痹的手臂而受到严重损伤,现在24小时以来,她又受着身心的双重打击,因此彻底崩溃。她的血液的确已“转化”——但太过份了。3天后她便死在城里。
在卡斯特桥再没见到她丈夫;他只在安格伯里的旧市场上出现过一次,而过去是经常去的;在其它公共场合也很难见到他。他最初闷闷不乐,悔恨不已,最后才好转一些,仿佛成了一个温和好思的人。参加可怜的年轻妻子的葬礼后不久,他着手处理霍姆斯托克及附近教区的农场,卖掉每头牲畜,然后去了县另一方的波特布雷德,住在孤寂的屋子里,身体每况愈下,两年后平静地死去。此时人们发现,他先为罗达·布鲁克安排了少部分年金——如果能找到她领取的话——将其余全部不小的财产遗赠给了少男教养所。
一段时间她消失了,但终于又出上在先前的教区里——然而坚决拒绝接受提供给她的钱财。她又在牛奶场上干起单调的挤奶活,这样持续了许多年,直到腰弯背驼,曾经浓密的黑发变白,额上的稀疏起来——或许因长期顶着牛肚挤奶所致。有时,那些知道她经历的人会站住看她,不知那冷漠起皱的额头里有着怎样的忧思,随着一股股流出的牛奶而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