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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两张账单

范敬宇在主持董事会时突然晕倒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送到医院抢救。医生给他做了全面检查,对他说,确诊结论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得出。面对医生躲躲闪闪的眼神,范敬宇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可他并没有惊慌失措,因为早在十几年前,他就曾经跟死亡擦肩而过。

那时,范敬宇还在读高中,不幸染上了恶疾,生命垂危。家里一贫如洗,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他,父母束手无策。眼看着自己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范敬宇年轻的心中充满了绝望。在这个生死关头,班长李震侠跟几个班委一商量,发动全班六十二名同学,东拼西凑群策群力,总共捐助了一万七千元。说不清到底是范敬宇求生的本能战胜了病魔,还是同学们的爱心创造了奇迹,最终,范敬宇硬是在鬼门关被拉了回来。范敬宇出院复学后,求班长李震侠为他统计了一份账单,记录下每位同学的捐助数额,希望能有机会一一报答大家的救命之恩。

死而复生,那以后的每一天,范敬宇都是在感恩中度过的;失而复得,他更加深深地懂得生命的宝贵,因而倍加珍惜。也正因为这样,范敬宇成了这个班少数几名考上大学的学生之一。毕业后,他从过政,经过商,经历了太多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因此更加怀恋真挚纯洁的同学情谊。范敬宇念念不忘同学们的再生之德"知恩图报"成了他生命的主要动力和信条。经过多年打拼,他终于小有成就,成了敬宇集团公司的董事长,拥有资产数千万,但苦于跟大家天各一方,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来报答同学们。这张账单,像块巨石一样,一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这次发病,不知道自己还有多长的生命。再不报答同学,恐怕以后就没机会了。范敬宇做出了一个很世俗的选择。他决定拿出两百万,成百倍地偿还当初每一位同学的捐助。他知道这个做法对同学纯洁无私的奉献近乎亵渎,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从容斟酌了。

主意拿定以后,范敬宇就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妻子秋月,委托她一定要帮自己办好这件事,还告诉她必要的话可以请老班长李震侠帮忙。秋月一边答应着,一边安慰他不要胡思乱想。

从病房里出来,秋月觉得范敬宇的想法很迂腐。人都是会改变的,二十年过去了,饱受铜臭污染的同学关系还能像从前那样纯洁吗?她灵机一动,决定借此机会做一次人性测试,测试成功了,再加倍报答也不为过,毕竟丈夫的命是同学们救回来的;如果失败了,这笔钱就应该用到更有意义的地方。于是,她找出范敬宇的同学录,以他的名义给大家写了封信。

信里简单地通报了范敬宇的近况,谎称那份账单在范敬宇上大学时,在一次失窃案中被偷走了,因此请同学们尽力回忆一下自己当年的捐款数额,至少估计个约数,寄回集团财务处,他们将得到百倍的报偿。秋月模仿范敬宇的语气,情词恳切地写道: "虽然同学们不图回报,可这是我最后的心愿,恳求大家成全,否则我会死不瞑目。"

信寄出去没几天,范敬宇的确诊结论就出来了,原来他只是操劳过度,并无大碍。唉,真是一场虚惊。

范敬宇回到家里,听说了秋月的做法,不禁勃然大怒,斥责她亵渎了圣洁的同学情谊。可信都已经寄出去了,事情无法挽回,只得静观事态发展。范敬宇坚信,自己的同学们都是经得起考验的。

在那么艰难的岁月中的患难真情,是不会轻易被打垮的。

一晃眼,秋月的信寄出去半个月了,还没收到一封回信,有一个人却来到了范敬宇的公司。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班长李震侠。李震侠不远千里,风尘仆仆地赶来,说是受同学们委托,前来看望范敬宇。

范敬宇心头一热,险些落下泪来,意味深长地盯了秋月一眼。听说了确诊结论,又见范敬宇状态不错,李震侠才放下心来,拿出一封信说: "我还有个礼物送给你。当年同学们的捐赠账单,我自己还留了一份作纪念。现在既然你需要,我就顺便带来了。"说着,把一张发黄的纸递给范敬宇。秋月抢先一步接了过去,对李震侠说:"老范大病初愈,还不能太疲劳、太激动。你们这么多年没见,一定有很多话说。你先住下来,好好地聊聊吧。"说完她抱歉地笑笑,打发人领李震侠出去安顿住处。

李震侠刚出去,秋月马上打开保险箱,拿出范敬宇保存的另一份账单,把两张纸放到一起。范敬宇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边恨恨地骂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边忍不住也凑过去瞧。他刚看了一眼,就失声大叫起来: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范敬宇赶紧戴上眼镜,仔细对照,吃惊地发现两张账单相差悬殊!李震侠的账单要短得多,而且————李震侠和几个班委的名下,捐赠数额都超过两千,远远高出另一张!范敬宇很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们家都不富裕,他的账单上更没有一个人达到两千。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敬重的李震侠在账单上做了手脚!范敬宇像是被人劈面打了一闷棍,心里头最宝贵的东西在那一瞬间碎裂坍塌了。他忽地冒出一身冷汗来,然后一阵晕眩,险些又瘫倒下去。

直到第二天,范敬宇才逐渐恢复过来。秋月问他怎么办,范敬宇心灰意懒地说: "打发李震侠回去吧,我再也不想见这个人了。至于那笔债,还是依原定计划,照我的那份账单,每人百倍报偿,一了百了。"

"那,"秋月问,"这张假账单呢?"

范敬宇说: "收藏起来。它让我体会到了金钱的腐蚀力是多么可怕,竟能摧毁人间一切美好的东西!"

范敬宇的病很快就好了,可经历了这场风波,精神上元气大伤,迟迟缓不过来,只好把公司交给秋月去打理。

不久之后,他收到了高中母校五十年校庆的请柬,校长还亲自打来电话,竭力邀请他一定参加。范敬宇没有动心,把请柬扔到了一边。

秋月把请柬捡回来,劝他趁机散散心,说故地重游,也许会对他的精神恢复有好处,还特意打点好了公司事务,要陪他一起去 ————其实,秋月还有她的小算盘,她知道范敬宇家乡的经济还很落后,她想让丈夫体验一下衣锦还乡的风光,还希望能在那里见到李震侠,看看他有什么脸面对他们。

让秋月失望的是,校庆典礼上并没有见着李震侠的影子。其他的同学倒是来了不少,可他们并没像想象中的那样热情,反而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范敬宇,让他们莫名其妙。范敬宇赔着笑脸,主动上前打招呼,他们不是佯装没有看见,就是胡乱应付几句,然后借故走开。只要范敬宇一凑过去,本来七嘴八舌的热闹气氛就会突然静寂下来,让范敬宇难堪得透不过气来。会餐时,更没有一个同学主动过来跟范敬宇碰杯,仿佛他根本不在。范敬宇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无处不在的敌意的包围中。

范敬宇不明白自己为何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神?他心里难受,几杯闷酒下肚后,竟然失态地放声痛哭起来。秋月顾不得身份了,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鼻子质问在场的几个同学说: "你们太过分了吧?你们是救过老范的命,但是他也尽可能地回报你们了,你们为什么这样孤立他?他什么地方得罪你们了吗?!"

片刻静默后,一个班委悠悠地说:"范敬宇倒是没得罪过我们。

可他伤害了李震侠,也就伤害了我们全班!"

秋月一愣: "你什么意思?一定是李震侠恼羞成怒,回来对你们胡说八道了!你们不知道,不久前,就是这个李震侠,企图用一份伪造的账单骗取高额回报,殊不知我们的账单压根儿就没有丢失,那不过是个试探,结果,"

同学们一下子炸了营,七嘴八舌地抢着说: "好一个试探!就是你的试探伤害了李震侠,伤了我们大家!知道吗?李震侠的账单才是真的!当年,大伙儿的家境都不富裕,为了凑齐手术费,李震侠带着我们上山砸石头,到砖场搬砖。李震侠和几个班委还悄悄卖了血,而且,李震侠一个人就卖了两次!你病好以后向李震侠要账单,李震侠不想让你知道有人卖了血,不想让你背负太大的精神债务,所以就胡乱给你写了一个,把大家的名字都写上分摊。"

另一个班委站起来接着说: "他手里保存的那一份,是我们几个班委悄悄做的真实记录。我本人也卖了血,卖血证我还保存着,一直引为骄傲!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年后,居然有人试探我们!"

范敬宇和秋月一齐呆住了!他们这才知道他们是多么深地亵渎了大家的圣洁真情、伤害了大家的神圣尊严。

那个班委平静了一下,接着说下去: "我们本来是不会接受你们的所谓回报的,谁也没图这个。可李震侠是一个乡镇的校长,学校 "普九"要达标,校舍年久失修,有二百多万的资金无处筹措。正巧接到你们的来信,我们一合计,就让他带上账单去找你们,一来看望你,二来想请你们把 "回报"改成捐助。可你们居然没容他说话就把他赶了出来,"班委气得浑身发抖,再也说不下去了。其他同学补充说,他们收到的 "回报"款,都已经如数捐给了李震侠的学校。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范敬宇喃喃地说,再也坐不住了,"李震侠呢?我要当面向他道歉,向大家道歉!"

那个班委神色凄凉地说:"你再也见不到李震侠了。因为校舍没能及时翻修,暴雨浇塌了教室,李震侠在抢救学生时被压在了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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