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的猎手,狩猎怎样?
兄弟,观察的时间既冷又长。
你追踪的猎物怎么了?
兄弟,他仍在林中吃草。
让你自豪的力量在何处?
兄弟,它消失于我的胁部。
你要匆忙赶到何地?
兄弟,我要回洞穴——死去。
现在我们得回到第一章的故事。莫格里在“委员会岩”与狼群搏斗后,离开了狼穴,到下面村民居住的耕地去了;可他不愿停在那儿,因为这里离丛林太近,而且他知道自己在委员会至少有一个很坏的敌人。所以他一直沿着通往下面山谷的崎岖道路急忙向前,以平稳的步子走了约20英里,最后来到一个陌生的乡村。这儿的山谷通向一个大平原,平原上有零散的岩石和一些沟壑。一端有个小村子,另一端是茂盛的丛林,它连绵起伏地伸向畜牧场,然后戛然而止,仿佛被锄头挖断了一般。牛群在大平原上吃着草儿,牧童们看见莫格里时叫喊着跑开了,在每个印第安村子游荡的无主的黄色杂种狗也吠叫起来。莫格里觉得饿了,继续往前走,来到村子的栅门时已到黄昏,他看见一大堆多刺高灌被放在门口,挡住一边。
“唉呀!”他叹息说,因他夜晚四处找东西吃时曾遇到不止一个这样的路障。“看来人也害怕这儿的‘丛林之民’。”他在门旁坐下,这时来了一个男人,他站起身,张开嘴,用手往里面指,表示想要吃的。男人吃惊地盯着,朝村子惟一的一条街跑回去,大喊牧师。牧师高大肥胖,身穿白衣,前额上有一个红黄斑点。他来到门口,后面至少跟了一百人,他们一边盯着,说着,叫着,一边用手指莫格里。
“这些人真不懂礼貌,”莫格里心想。“只有灰猴子才像他们那样。”然后他把自己的长发往后一甩,不满地盯住人群。
“你们怕什么?”牧师说,“看看他胳膊和腿上的伤痕,都是被狼咬的。他不过是从林里跑出来的狼孩。”
无疑,莫格里在与小狼们一起玩耍时,他们常无意把他咬重了,所以他的胳膊和小腿上全是些呈白色的疤痕。可他根本不会把它们说成是咬的,他明白真正的咬意味着什么。
“啊呀!啊呀!”有两三个女人说,“被狼咬了,可怜的孩子!他是个漂亮的男孩,眼睛像红火。我敢说,他的确像被虎弄走的那个男孩。”
“让我看看,”一个手腕和脚踝上戴着大铜戒的妇女说,她用一只手挡住光,打量着。“他真的像。只是要瘦些,但确实很像我的儿子。”
牧师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梅莎的丈夫在当地最富裕。于是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严肃地说:“丛林拿走的现在又还回来了。把这个男孩带回你家去吧,嫂子,别忘了给你的牧师增光,我对于人生是看得很深刻的。”
“我以换下我生命的公牛起誓,”莫格里心想,“他们的谈话像狼群的另一种审查!唔,如果我是人,我就一定要成为真正的人。”
女人招呼莫格里到她棚屋去,大家也散开了。她屋里有一个漆成红色的床架,一个装粮食的大陶坛(上面可见有趣的凸纹),6只做饭的铜锅,一小壁龛里有一尊印度神像,墙上有一面固定的镜子——乡村集市上有出售的。
她让他喝了一大口牛奶,吃些面包,然后把手放在他头上,盯住他眼睛;她认为或许他真的就是被老虎弄走的儿子,现在终于从丛林里回来了。于是她说:“纳索,纳索!”看来莫格里并不知道这个名字。“你不记得我给你新鞋穿的那天了吗?”她摸摸他的脚,它几乎像角一样硬。“不,”她难过地说,“这双脚从没穿过鞋。可是你很像我的纳索,你就做我的儿子吧。”
莫格里感到不安,因他从没呆在屋顶下过。不过他看着茅屋顶时,发现只要想走随时都能把它扯开,窗子也没什么拴住的东西。“做人有啥好处,”他最后对自己说,“假如他不懂人话?现在我真又傻又哑,就像人和我们在丛林里一样。我必须学会说他们的话。”
在丛林里时,他同狼一道模仿公羊的叫声和小野猪的呼噜,都是很认真的,所以梅莎一说出某个词莫格里就能模仿得几乎一样好,天没黑他已能说出屋里许多东西的名字了。
莫格里睡觉时觉得困难,这棚屋太像捕豹子的陷阱了,他从没在这样的东西下面睡过觉,所以门关上后他从窗口钻了出去。“随他去吧,”梅莎的丈夫说,“记住他以前从未睡过床呀。如果他没被虎弄走,一直在家,现在就不会跑了。”
莫格里来到田野边,躺在干净的长草丛中,可还没闭上眼睛有个柔和的灰鼻子就在碰着他下巴。
“唷!”“灰哥”说(他是母狼最大的孩子)。“我跟随了你20英里,这样报答我可不好呀。你身上有燃烧木材的烟味和牲口气味——已经完全像个人了。快醒来,小兄弟,我带消息来啦。”
“丛林里大家都好吗?”莫格里问,拥抱“灰哥”。
“除了被‘红花’烧着的狼外都好。瞧,我告诉你。希尔汗到远方狩猎去了,要等皮毛长起来了才回来,他被烧得很重。他发誓回来后要把你的骨头埋在温加冈。”
“关于这事有两种说法。我也作过小小的保证。不过有消息总是好的。我今晚累了——累得真不想再听什么消息,‘灰哥’——不过还是要把新消息告诉我。”
“你不会忘记自己做过狼吧?人不会让你忘记吧?”“灰哥”急切地问。
“绝不会。我会永远记住我爱你以及我们洞里所有的狼。不过我也会永远记住是狼群抛弃了我。”
“你也可能被另一群动物抛弃。人仅仅是人,小兄弟,他们的谈话就像水池里青蛙的叫声。我再到这儿来时,会在畜牧场边的竹林里等你的。”
在这晚以后的3个月里,莫格里几乎没离开过村子的大栅门,他太忙于学习人的行为举止和风俗习惯。首先他得穿上布衣,这使他烦恼透了;其次他得知道钱的事,因他对钱一点不明白;他还要学习耕地,而他并没有看出有何用处。村里的小孩也让他非常生气。有幸的是,“丛林法则”教会了他忍耐,因为在丛林里要想活命找到食物,不忍耐是不行的。可小孩们常取笑他,说他不会玩游戏或放风筝,或把某个词说错;这时他惟一知道的就是,杀死裸着身子的小孩不公正,所以他才没把他们抱起来折成两段。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力。在丛林里他明白与兽相比自己是柔弱的,可在村子里人们说他壮实如牛。
莫格里丝毫不知道社会等级给人造成的差别。当陶工的驴掉进泥坑时,他极力抓住它尾巴拉起来,帮助把陶罐放到它身上,以便陶工拿到汗希瓦拉市上去卖。这也是一件很令人震惊的事,因陶工地位低下,他的驴子也不优良。牧师责备莫格里时,他还威胁说要把牧师也放到驴上面,于是牧师对梅莎的丈夫说最好尽快让莫格里去干活。村里的工头就告诉莫格里,第二天他必须出去放水牛吃草。谁也不如莫格里高兴了;他似乎被任命为村的雇员,所以那晚他去了一圈人当中,这些人每天傍晚都聚在一大棵无花果树下面的石台上。这儿便是村俱乐部,有工头,看守,理发师(村里的闲话他无所不知),以及村猎手老波尔多(他有一只“陶耳”旧式步枪),他们聚在一起抽烟。猴子们坐在高处的树枝上聊着话儿。石台下面有一个洞,里面住着一只眼镜蛇,每晚他都要饮一小盘奶,因为他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老人们围坐在大树旁说话,猛吸大胡奎士(水烟),直至深夜。他们讲述关于神、人和幽灵奇妙的故事,波尔多甚至把丛林里的兽的行为讲得更为奇妙,连坐在圈外的孩子吃惊得眼睛都快掉出来了。故事大多是关于动物的,因丛林总是离他们不远。一会儿是鹿子和野猪拱坏了他们的庄稼,一会儿是有人在村栅门处看见老虎黄昏时把某人叼走了。
莫格里自然知道一些他们说的事,不得不挡住脸,以免别人看见他在发笑;而波尔多把他的“陶耳”步枪横放在两膝上,一个接一个地讲着奇妙的故事,使莫格里的肩膀直发抖。
波尔多正解释说,把梅莎儿子弄走的那只虎如何是只幽灵虎,他身上有一个邪恶的老放债者的幽灵,此人多年前已死去。“我知道这是真的,”他说,“因为普朗·道斯在一次暴乱中账本被烧,脚被打瘸,走路也总是一跛一跛的,而我说的那只虎也是瘸子,脚步不平稳。”
“不错,不错,一定是这样,”白胡子老人们说,一齐点头。
“你们这些故事都是在胡说吧?”莫格里说,“大家都知道,那只老虎跛脚是因为他生来就是瘸子。说放债者的幽灵存在于一只连豺的勇气都没有的兽身上,真是在说小孩子话。”
波尔多一时吃惊得哑口无言,工头两眼发愣。
“嗬!是丛林那个小鬼吧?”波尔多说,“既然你那么聪明,最好把那只老虎的皮拿到汗希瓦拉市上去,政府已悬赏一百卢比要他的命呢。你最好安静点,长辈说话时别多嘴。”
莫格里起身走开。“我一晚上都躺在这儿倾听,”他掉过头大声说,“除一两次外,关于丛林的事波尔多没一句是对的,而丛林就在他的家门口。所以,他说他见过的幽灵、神和妖怪的故事,我怎么能相信呢?”
“那个男孩早该去放牧了,”工头说,而波尔多对莫格里的无礼又是喷烟又是喷鼻息。
多数印度村子的习惯是,让几个男孩一大早把牛赶出去吃草,晚上再赶回来。凡是把一个白人踩死的牛都要任凭孩子(几乎还没牛的鼻高)打骂。只要孩子与牛群在一起就是安全的,老虎从不会袭击一群牛。可孩子如果跑到一边去摘花或捉蜥蜴,他们有时就会被虎叼走。天刚亮时莫格里骑在大公牛拉玛背上,穿过村子的街道。蓝灰色的水牛长着又长又大的角,生着野性的眼睛,从牛栅里一只一只地出来,跟在莫格里后面,莫格里也极力让孩子们明白是他说了算。他用一根光滑的长竹杆打一下水牛,告诉一个叫卡亚的男孩让旱牛吃自己的草,他带着水牛到另一处去,要他小心别离开牧群。
印度的畜牧场全是些岩石、灌木丛、生草丛和小沟壑,里面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牧群。水牛通常在水池边和泥泞地方,要么打滚要么在暖和的稀泥里晒太阳,呆上数小时。莫格里把他们赶到平原边缘,这儿可见温冈加在丛林中显露出来;然后他从拉玛脖子上跳下去,小跑到一片竹林处,看见了“灰哥”。“啊,”“灰哥”说,“我在这儿等你好多天了。你放起牛来是啥意思?”
“是命令,”莫格里说,“我做村里的牧童已有一段时间啦。希尔汗怎么样?”
“他已回到这一带,等了你好久。现在他又走了,猎物太少。不过他还是一心要杀你。”
“很好,”莫格里说,“只要他出去了,你或者4个兄弟中哪一个就坐在那块岩石上,我出村子时便能看见。他回来后就在平原中央那棵“答克”树旁的沟壑里等我。我们可用不着把自己送到希尔汗嘴里去呀。”
然后莫格里找到一块阴凉地方,躺下睡觉,让水牛在周围吃草。在印度,放牧是世上一件最懒散的事。牛群走来走去,嘎吱嘎吱地嚼着草,再趴下,又往前走,他们甚至不哞哞地叫,仅发出呼噜声。水牛很少说话,而是一只接一只地钻进泥泞的水池,只把鼻子和圆瞪的青瓷般的眼睛露出水面,之后便像木头一样趴在水面。太阳把石头晒得很烫,使其像在颤动。牧童们听见一只鸢(就一只)在几乎看不见的头顶上鸣啭,知道如果自己死了,或某条牛死了,那只鸢就会忽地飞下来,几英里远的另一只鸢会看见他落下并随即也赶来,鸢一只只地越来越多,几乎没等他们死去不知从什么地方就会飞来一大群饥饿的鸢。接着他们睡觉,醒来,又睡,醒后用干草编一些小篮,把蚱蜢放进去;或抓两只螳螂,让他们打架;或用红黑色的丛林坚果扎一副项圈;或观看一只蜥蜴在石头上晒太阳,一条蛇在水坑旁捕捉青蛙。然后他们唱出悠长的歌,结尾时发出本地那种奇特的颤音,一天时间似乎比许多人一生都漫长;也许他们还要用泥筑一座城堡,做一些人、马和水牛的泥像,把芦杆放到人手上,装着他们就是国王,泥像就是他们的军队,或者他们就是受崇拜的神。最后黄昏降临,牧童呼唤,水牛笨重地从泥泞里爬上来,声音像接连发出的火炮一般;他们排成一行,穿过昏暗的平原向着村里一闪一闪的灯光返回。
莫格里一天又一天把水牛赶到水坑去,一天又一天看见平原那边一英里半远地方“灰哥”的背影(他因此知道希尔汗还没回来),一天又一天躺在草地上倾听各种声音,梦想着过去在丛林里的日子。在这漫长宁静的早晨,假如希尔汗的瘸脚在温加冈附近丛林里爬动时没踩稳,那么他是能听见的。
终于有一天他在那个信号点没看见“灰哥”,笑起来,把水牛赶到“答克”树旁的沟壑里,这棵树上满是金红色的花。“灰哥”就坐在这儿,背上的每一根毛都竖了起来。
“他已等了一个月要袭击你。昨晚他还同塔巴奎走过这地方,对你紧紧跟踪,”狼气吁吁地说,
莫格里皱起眉头。“希尔汗我倒是不怕,不过塔巴奎却很狡猾。”
“别害怕,”“灰哥”说,舔一下嘴。“今天早晨我遇见塔巴奎啦。现在他正把自己所有的精明对鸢讲,不过在我打断他的脊背前他已把一切告诉我了。希尔汗的计划是今晚在村大门口等你——专门等你一个。此时他正在温加冈干涸的大沟壑里趴着呢。”
“他今天吃东西没有,或者说他什么也没猎到吗?”莫格里问,因回答对他意味着生与死。
“一大早他就杀了一头——猪——还喝了水。记住,希尔汗绝不会禁食的,即使为了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