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中充满疲惫：“这工作不是你该干的，你得换一份。”我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谁，他是那个算命的，但比当年老了。我一肚子问题想问他，比如下一期的双色球号码，但我还是先回答了他：“为什么？现在找一份工作不容易，这工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他摇摇头：“这工作不适合你，换一份吧，否则你不会有前途，而且随时会失业。”我不想再废话了，直接问他：“下一期双色球号码你能告诉我吗？”他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你的下一期是哪一期。”我冷笑道：“我在做梦，对吧？我听家里人说矮子过得挺好，挣了不少钱，家里还盖了新房。这和当年你说的不一样啊。人在情绪极度激动时会发生人格分裂，你就是我的分裂人格，我知道的事，你也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你同样不知道。就像双色球的号码，就是我戳穿你的工具。不管你是怎么产生的，我都不再需要了，请离开吧。”我很有气势的一拍桌子，至少吵醒了三个人，他们不满的看了我一眼继续睡了。那人不见了，办公室的工作格如同蜂窝，而我恰好在中间的格子，除了身后，三面都是封闭的格子墙，他怎么可能在我桌子前面呢？最合理的解释，这是个梦，毫无疑问。
实习期间学校允许我们住在学生宿舍里，我每天晚上都要倒上几趟车，到学校时已经很晚了。小禅的公司班车在学校附近有一站，因此她总是比我回来得早。我们还是学生，不敢住到一起，因此见面的时间主要在周末。外企很忙，编辑工作时间不固定，因此我们见面机会并不多。
为了节省一点路，我总是横穿图书馆旁的工地回宿舍。图书馆已经竣工，但旁边还要建一个副楼，因此工地还是工地，只是规模小了，建筑队也换了一家小的。
我穿过工地时看大门的喊我停住。我知道工地门口有个牌子“施工重地，闲人免进”，不过他们不管本校的学生。我掏出学生证走过去：“师傅，我是本校学生。”他接过学生证仔细看看，又看看我：“天，我真没认错。”|我借着工地昏暗的灯光看他，看门人摘下安全帽，抬头看着我笑。他比我矮半头，脸上都是灰，但我还是认出来了，他是矮子。
三
我们坐在水泥柱子上聊了很久。他说这是他三舅的建筑队，是转了好几手才包的这个活。他说他听说了胖子跳楼，但赶过去时胖子已经火化了。他说他看着我穿过这里好几次了，却总是不敢认，今天才鼓起勇气喊了我一声。
我说一般看大门的都是老头啊，怎么让你看大门呢？他伸出了右手，只剩拇指的右手。我像被一个惊雷劈中了一样，半晌说不出话。他以为我被他的手吓到了，苦笑着说：“轧钢筋时弄的，好几年了，老板赔了钱，给家里盖房子了。我三舅包了个小工程队，就带上我了。也干不了什么活，看看大门还行。”
他不知道我的惊骇另有原因。
临走时，我忽然意识到他身上穿着的衣服，是一款民工们常穿的劳动布的。多年前这种布料做成的牛仔服曾是高端的象征，但如今这种布料被大量的用作劳保服装上，彻底回归了劳动者的本色。
这就是我在第一次见到算命的身上穿的衣服。
第二天，我辞职了。同学们都觉得我疯了，小禅对我的行为同样不理解，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她相信我有自己的理由。但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诉她我的理由是一个邪门的梦时，她会不会也觉得我疯了。
我开始写小说，进度很慢，总是像溺水的人看海岸线一样，看似不远，却总也游不到。因此我得靠小禅养活着。她给了我她工资卡的副卡，我就靠吃软饭活着。约会时小禅小心翼翼的从不提我的小说，我则满不在乎的讨论她的工作。她的小心翼翼是真的，我的满不在乎却是假的。
一年后，我们正式毕业了，我的小说写了十几万字，平均每天只有几百字。原因是我经常在写了好几千字后觉得全是垃圾，一删了事。小禅被猎头公司列为重点人才，已经换了一家公司，薪水也翻了一倍。
学生证上交后，我们没法再赖在学校里了，小禅租了一间房子，我无耻的跟着住了进去。从此不但我吃的饭是软的，连睡的床也是软的了。
小禅的父母没有明确表示过赞成或反对，但从他们的目光里，能看出他们的不放心。而我也确实没有底气让他们放心。好在他们都信佛，讲究一切随缘，并没有过多干涉。
从小禅的目光里，我能感觉到小禅在等待我向她表白，向她求婚。可我怎么说得出口？在我一文不名，靠她养活的时候？我开始怀疑算命的，尽管还不知道他是真是幻，但我仍然怀疑他让我辞掉工作不对。如果当初我不辞职，也许现在已经是个资深编辑，拿着一份不高不低的工资，我会毫不犹豫地向小禅求婚。
我开始偷偷在网上投简历，希望能有哪家编辑部能考虑录用我。投简历的同时我把自己已经写了十几万字的小说也贴了上去。我在网上投的简历如石沉大海。然而小说却被人疯狂转载，有一天，一个书商找上门，要求我把小说写完，并且给了我一份二十万的合同。
我一下成了小禅的骄傲，她正式向她家人宣布：我男朋友是作家，他的第一部小说就要出版了，第一版版税就二十万！我知道她等这一天很久了，这从她手舞足蹈的肢体语言就能看出来。
一回到我们的一室一厅里，小禅紧紧地抱住了我，我回应了她更用力地拥抱。我们俩把彼此也把自己搂得喘不过气来。我们以前所未有的激情缠绵，直到都筋疲力尽的沉沉睡去。半夜里，我忽然被惊醒了。这种感觉很怪，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光线的刺激，但我确实是被惊醒的。当我醒来后，我借着月光看到他站在我的床前，虽然面容依然模糊，但能看出他胡子拉碴，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看上去比上次又老了很多，一脸悲伤的看着我。
我忽然意识到我和小禅都是赤身裸体的，不管他是何方神圣，又或者他真的帮过我，这样闯进别人的卧室都实在太过分了。我抓过被单盖在小禅身上，在心里吼道：“你怎么可以这样闯进来？这是我的家！”我的声音只能在我心里来回翻滚，却无法说出一个字。
他不出声，看着小禅的脸，脸上的悲伤让人心里震颤。可惜我当时并没有心情去探究他在想什么，我只是下意识的挡住他的视线，在心里问：“你想干什么？”他终于把视线转到我的脸上：“千万不要和她结婚，求你了。”
我愣住了，这个似乎洞悉一切的神秘人，一直像神仙一样在我面前指挥我，但这次他却在求我。我弄不清他是什么意思，我想问得更明白点，他似乎也知道我的问题，但他只是语气更悲哀的重复了一遍：“千万不要和她结婚，千万，求你了。”我想对他大吼，但他已经不见了。这次是我第一次真正完整的看到他的消失，就像一个运动过快的物体一样，一下子就离开了我的视线，只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像，也在几秒钟之后消散了。
我翻身坐起，动作太猛，把小禅也惊醒了，她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我说：“没事。”然后我发现，她的身上并没有盖着被单。我起身检查了一遍门窗，尽管我心里知道这样做没用，果然，门窗完好无损。我回到床上，抱住小禅，却再也没有睡意。
四
我的犹豫和拖拉让小禅很不满，她本以为我第二天就会向她求婚，但我直到一个月后还没有说出口。她终于忍不住问我：“是不是你不喜欢我了？”我无话可说，我总不能说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告诉我别娶你吧。我只能说，我还没做好准备，还需要在心理上准备一下。
小禅最近的变化让我很不安，她开始和她公司的主管过从甚密。主管是个老外，在中国工作好几年了，从认识小禅开始起就一直约她吃饭，小禅从来没答应过，总是跑回家来给我做饭。但这次她答应了，吃完饭老外开车送她回家，我到楼外去接她，两下碰个正着。
回到房间里我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出去吃饭，她反问我什么时候关心过她？我愤怒的摔了水杯，迸溅起的玻璃片扎伤了她的脚背。看着鲜红的血，我吓坏了，背起她就往楼下跑。好在伤不重，护士简单处理包扎了一下就让我们回家了。我一路背着小禅，她在我背上哭了一路。到家后，她仍不肯从我背上下来，把脸紧紧贴在我的后背上：“你为什么不肯娶我？”
我大声喊：“谁说我不娶？我娶，这辈子我只娶你！”我的声音很大，因为我不只是喊给小禅听，他前两次可能都说对了，但这一次他一定错了。他以为我和小禅不会有幸福，我要证明给他看，不管什么变故都无法改变我和小禅的爱！
一个月后，我和小禅举行了婚礼。整个婚礼过程中，我都忐忑不安，生怕他忽然从虚无中跳出来阻止我，毁了这个婚礼。虽然从之前的经验中，我觉得别人看不见他，而且他也从来没有真正用什么手段来让我走他希望的路，但我仍然担心这次他会例外。因为他那天晚上的眼神，那是我无法忘记的悲伤，我不知道经历过什么的男人才能有那样的眼神。
然而他并没有出现。当新婚之夜后的第二天，看着初升的太阳我忍不住笑了。真爱无敌，也许我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预言失败后他还会出现在我面前吗？
一年过去了，我和小禅的生活依然幸福稳定。她的工作稳定，我的小说销量也不错，第三部也已经开了头。那栋一室一厅我和小禅买下来了，成为了我们真正的家。
有时我会想起一年前的梦，我竟会那么在意一个只在我梦里出现过的人的话。人的一声如此长，有几次巧合难道完全不可能吗，大学时老师也讲过小概率事件。甚至换句话说，也许他根本只是我的想象，是我自己先有了某种念头后自己杜撰出来的人物。
比如小时候的那个梦，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真的能清晰的记住那个梦的内容吗？也许关于胖子跳楼的事根本就是我这些年模糊了记忆后自己塞进童年的梦里也说不定。至于矮子的手，在工地干活的人手受伤不是很正常吗？关于我在编辑部里的梦，说明当时我自己心里已经厌倦了那份工作，却没有勇气辞职，于是就在脑子里编了个人来帮自己下决心。至于结婚前的那一次，也许是我潜意识里担心我不能带给小禅幸福吧。
现在，一切都没关系了，我确定我能给小禅幸福，我确定我们真心相爱，他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两年过去了，我的书又卖出了一部，拿到版税后，我和小禅选了一辆车。小禅喜欢红色，我们买了一辆红色的两厢车。我们俩讨论了一会儿，我觉得三厢车大气，她觉得两厢的时尚，当然最后买的是两厢的。
有了车，我每天都接送小禅上下班。每天早上我送她到公司，找个地方坐着想自己的小说，一想就是一天，想到什么就用本子记下来。等她下班时我们一起回家，她做饭，我在电脑上写我白天想的部分。等到吃完饭，她看电视，我继续写。写到晚上十点，我们洗漱，上床聊天，睡觉。周末时我不写，我们一起看电视，聊天。尽管在一起已经六年了，我们俩仍然有那么多可聊的，似乎我们可以这样一直聊到世界末日。
五
结婚后第五年，小禅和我决定要个孩子。我开始积极的锻炼身体，小禅也提前穿上了防辐射服。小禅的主管希望小禅能考虑晚一点再要孩子，因为她正处于提升的关键时期。对此我和小禅的态度是一致的，提升的机会以后还会有，但我们的孩子一定要在我们还年轻的时候出生。
又是一个周末，我接上了小禅，我们一路欢笑着开车回家。冬天的夜晚来得早，快到家时已经全黑了。我打开车灯加大暖风，小禅惬意的伸了个懒腰。就在我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一辆大货车呼啸着从侧面冲过来，完全无视它面前的红灯。我拼命的踩下刹车，但已经来不及了，红色的两厢车像玩具一样被大货车撞飞出去，我在空中就是失去了知觉。在我失去知觉的前一秒，我的心里有种撕心裂肺的痛，因为我的意识告诉我，大货车直接撞在了小禅的副驾驶位置上。
当我醒来时，我的全身都缠满了绷带，一动也不能动，连我的脑子都比平时迟钝了很多，医生让我眨眨眼睛，我大概用了五秒钟才反应过来，又用了五秒钟才做到这一点。医生点点头，又说了句什么。我听见了，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概又过了五秒钟，我明白，他告诉我，我有脑震荡。
我顾不上这些，我问他小禅怎样了，那感觉很奇怪，我以为我说完了，但其实我足足等了五秒钟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医生神色黯然的摇摇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我在无数次昏厥后才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我拒绝治疗，我想尽快随小禅而去。最后他们想到了一个办法，让我的父母和小禅的父母一起陪在我的床边，告诉我，如果我死了，他们会跟着我一起去。我承受不了这么大的责任，我知道，我已经别无选择。
一年后，我出院了。医生原本不肯让我出院，因为他认为我的状况很奇怪，应该在医院里继续静养诊断。我的脑子在撞击中受伤了，不仅仅是医生先前判断的脑震荡，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伤害。我的思维速度变得越来越慢，现在我听到一句话大概需要十秒左右来理解。医生推断，如果找不到我的病因加以治疗的话，可能再过一年，会变成二十秒，也有可能是一分钟。这种发展速度谁也无法推测。
但我拒绝了，我回到了我和小禅的房子里。我的前三本小说本来就卖得很不错，现在由于我出了惨祸，书商又大大宣传一下，让人们明白我可能以后再也写不了小说了，因此我的书成了绝版，又大卖起来。书商按比例给我的版税够我生活的，我把保险公司的赔偿给她父母和我父母分了，然后我关上门，拒绝他们再来探望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