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甘愿地朝他吐了下舌头,笑着开门出去。只是门关上的那一刻,笑容就从我的脸上溜走了,我靠着墙摸着自己手背上那块疤痕,持续着身体和脸部肌肉的僵硬。我很想知道,如果这个时候我推门进去,绍凯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阿毛今天并不休息,小哲也一大早跑出去约会了。吃完了早饭我拿红霉素药膏帮绍凯擦纹身的地方,然后小心翼翼的用纱布敷好。“这个还要擦好久的药呢……”我还想唠叨他,抬起头却和他俯下来的脸碰到,不长不短的亲吻过后我白他一眼,“你干嘛?”
“没事啊,”他拉我起来坐在他身边,“我发现你刚才那个角度特别好看。”
我得便宜卖乖,扬头问他:“那你觉得我哪个角度不好看?”
他假装左右端详了一下,又挑起我下巴想了想:“暂时还没发现。”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伸手环着他的脖子问:“你要带我去哪儿玩?”
“那要看你想去哪儿,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哪儿呗。”
“额……”真让我想,我还真的想不出来,我对离城并不熟悉,它有多少值得参观的,值得游览的,甚至它有什么有名的地名有名的人,我都不知道。想了半天,我终于犹豫着说出一个我唯一知道的应该有而且可以玩的地方:“要不然我们去……游乐园?”
话说出三秒,在绍凯回答之前,我突然想起了游乐园对于我的意义。可这一次,我真的是说出口之后,才想起。
“咱还能再幼稚点么?你也真想的出来。”
是啊,我确实幼稚,我能想到的居然还是十几岁的时候去过的地方。见我不说话,绍凯叹了一口气搂过我的肩:“去,去,行了吧。走。”
绍凯比我高很多,我需要仰着头和他说话,被他牵着手走在街上我总会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是他的孩子。我想或许我对绍凯的感情,已经进入到了亲情的阶段了吧。他把我的手放进口袋里,搭车的时候先推我上去,随时随地都让我在他的视线范围内,生怕我走丢。离城最大的游乐场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远,几乎是城市的南北角。如果不是有绍凯在,估计我自己折腾一天也到不了。男生在地理方面好像是要比女生好一点点,别人一说他就能清楚坐什么车,走哪条线路可以到。在人不多的车上,他揽着我的肩膀,突然低下头问我,“我记得你晕车,是吧?”
“以前会晕,现在好久不坐车没准不晕了啊,”我靠着他,看着窗外的春日光,“你是不是怕我一会儿吐你身上啊?”
“我怕你难受。”
事实上我还是有些晕的,只是每一次刚开始难受就下车了,所以都没让他看出来。中途倒了三趟车,终于站在了游乐场大门口。绍凯去买票,我买了两瓶水站在原地等他。离城的游乐园好像比我记忆中安城的那座颜色暗淡一点,但我也清楚记忆是会造假的,我现在头脑中安城的游乐场光鲜得太不真实。“行了,走。”绍凯拿着票走回我身边,拍醒了正在发愣的我,我忙挽着他的手一起走进去。
我终于承认游乐场这个地方和不同的人去就会有不同的感受,如果说我和曲城一起的那次是主要是观赏,是安静穿越一幅画面的感觉,那么我和绍凯的这次……则是彻彻底底的了解游乐场的设施都是干什么的。进去的两个小时,我除了排队,几乎全都在天上,然后伴随着尖叫和胃里面的翻江倒海。可为什么他能跟没事人一样,我很不理解。
终于在连续坐了两次空中飞舞——那种让人感觉自己是被塞进洗衣机,而且还是滚筒的变态机器之后,我终于受不了跑到远离人群的树边吐得稀里哗啦。绍凯在后面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坏笑着说:“我还想拉你去坐第三次,看你能不能吓哭出来呢。”
我把最后一点矿泉水都用来漱口,然后非常想喷在他身上,“我看你是存心想弄死我,你这时候怎么不想着我晕车啊。”
“你在这儿老实待着,我去那边给你买瓶饮料过来。”
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有一个凉水亭,排队的人很多,几乎要赶上各个机械前的队伍。绍凯过去之后,我挪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眩晕的感觉逐渐消失,然后酸楚的感觉渐渐涌上来。我和绍凯在一起,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够保持无忧无虑的状态,而且这状态还不只限于表面,就像刚刚我们在天上短暂尝试飞行的时候我肆无忌惮的尖叫与他握紧我手的力量,都那么真实而简单。谁都不会想到在昨夜我们经历了怎样的挣扎,那是种会让人觉得再也看不见黎明的黑暗,但一转眼我们又活在阳光下面。
我知道我又想多了,必须尽快将这种情绪从心里清理出去,因为今天才刚刚开始。站起来深呼吸了一下,绍凯已经去了很久,我决定过去找他。可是当我走到凉水亭的队伍旁边,却怎样都看不到绍凯的身影。我来来回回跑了好几遍,心里已经确定绍凯不在里面,可是又不甘心去反应他不在该怎么办。我回过头,感觉游人似乎一下子多了起来,他们在我视网膜上面瞬间聚拢又离散,慌慌张张,像是镜头反复变焦。巨大的游乐器械立在人群中,它们没有感情,它们不快乐。
一时间丢失的胶片又重新找回,脑袋里放映的画面是那一年去乡下看妈妈,我一个人走失在陌生的田间道旁。画面是黑白的,我也是黑白的。之后影像断掉,呲呲啦啦一阵雪花,最后坚持闪现出来的一幕是我拿着破旧的听筒在给谁打电话。回忆终止的时候,我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我停下脚步急促的喘了几口气才恢复正常。我像只无头苍蝇一样胡乱的跑,在人群中间无目的的穿来穿去,直到被人一把拽到一边。抬起头就看见绍凯还没卸掉慌张的脸,他压着火气和我说,“从老远就看见你在这儿瞎跑,不是说让你等我么?!”
“我等了,可是你半天都没回来,我就去找你……可是找不到……”
“这里面人那么多,很容易走散你知不知道,”他无可奈何的拿手里的饮料瓶冰我的脸,“你找不到我就不会站在原地等我,我肯定会找到你的啊。”
“绍凯,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他好像一时间跟不上我的思维速度:“玩什么?”
“我们背对着对方向前无目的的走一百步,想怎么走怎么走,想转弯也行,或者想去玩儿哪个游戏也行。一百步之后我们开始找对方,看谁先找到谁。”
“不行,”他皱皱眉头,“万一就是找不到怎么办?”
“你不是说你一定会找到我的么?”
我的倔强总是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摇了摇头,叹口气问,“一定要玩?”
我点头。
“那好,玩吧。”
我们两个同时背过身去,然后我开始朝前走,我没有看路,只是专心地数着自己的脚步,终于数到一百时,我回过头早已看不见绍凯的身影。其实游乐场的路大部分都是通着的,我觉得这并不难,只是我想要确定一些事而已。但是似乎真的有人天生不会寻找,比如面对着一个打开的抽屉,东西明明就在里面翻了半天就是翻不着,比如一条经常走的马路,每次去都还是需要和别人一起,再比如,在并不很大的空间里面找一个人。我总是期待会在下一个转角看见他的背影,可每一次都是落空,最后我还是选择找一张椅子坐下来,开始等待他实现他的承诺。
让我惊讶的是,我只闭起眼睛数了十下,绍凯就出现了。
他坐到我旁边,胳膊搭在我身后的椅背上,手按着我的头,“玩够了?”
“你……你从哪里出来的?”我没有看见他是怎样出现的,在我的感觉里他就像从天而降到我身边的一样,事实也确实如此,不是么?
“笨蛋,我一直跟着你呢,要不然你找到天黑也找不到。”
“我怎么没发现你在后面?”
他忍无可忍的假装抬手要打我,最后落下的只是手指在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你啊,你回头看过么?像你这样只看一半路找人,哪辈子找得到。”
——你回头看过么?
我也开始问自己,我真的回头看过么?
“哎,我又哪句话说错了啊,”发现我又突然掉了泪的绍凯,将我的脸拉过去拍了拍,“好好的,怎么了?”
我干脆伸长胳膊抱住他,窝进他的怀里,这是我最喜欢的姿势,暖暖的,好像可以窝一辈子不出来。“这边人少,抱一会儿……”我贴着他的胸口听见他轻轻的笑,将手臂又收紧了一些,“我问你,绍凯,如果,我说是如果,我一个人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迷路了,给你打电话,你会来找我么?”
“废话,能不找么?非急死我不可。”
“可是要是那个地方很远呢?坐车需要好几个小时。”
“好几个小时就好几个小时呗。”
“那……”我顿了顿,将最后一种假设说出来,“我并不是一个人去的,我是和……假如说是和我爸爸去的,只不过我们走散了,你心里知道也许一会儿爸爸就会找到我了,你还会来找我么?”
“万一你爸找不到你呢?与其在这儿干等着,还不如去一趟,就算你已经和你爸爸会和了,那至少我也安心了。再说了,这种情况下,如果你第一个电话是打给我,那我肯定死也要过去啊。”
我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没有再出声音,只感觉眼角痒痒的。过了一会儿,我坐直身子,抹了抹脸,对着天上指,“我要去坐那个!”
坐在摩天轮里面我犹豫了很久,还是什么都没有对绍凯说。我没有说的是,就在刚刚,他短暂消失的时候,他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第一次在心里质疑了我与曲城间的感情。虽然我千般万般不愿承认,我也努力的想抛掉那种荒谬的感觉,可是它还是那么稳稳当当地在我的头脑中安营扎寨了。
如果此刻我回头去看,我和曲城的那短短的青春时光,算是爱么?算么?我曾经站在陈年面前,站在曲妈妈面前那么肯定的说我们相爱,而此刻,为什么竟会尝试去否认呢?
转眼间,已经快要升到最高点,我伸手将绍凯拉到和我一边坐。“其实我之前和曲城也一起到过游乐园,我们也一起坐过这个,”我拉着他的手,“现在才告诉你,你不会生气吧。”
“我生气,”他看着我,坏坏地说,“我干脆从这儿跳下去得了。”
“那这样就不生气了吧。”我趁他还没反应,仰起头吻住他。
曲城,我在这一刻突然明白,就算你看得到,就算你看得到现在在相似的高度相似的空间相似的情景里和别人忘情接吻的我,也不会立刻生气的出现在我面前了。
我究竟,还执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