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又一次陷进了那个梦里面,梦里面依旧是那条望不到尽头的笔直的路,只不过又多了一些浓雾。我看着前面绍凯的背影叫不出声,也追不上去,那种巨大的无力感甚至绝望得让我急得流下泪来。然后他就消失了,那一刻我被浓雾团团围住,呼吸越来越困难,他依旧没有回来。
我清楚地知道这只是梦,可是我还是很害怕,挣扎着想要醒过来。“绍凯……绍凯……”在心脏的一阵剧烈痛楚中张开眼睛,周围很黑,没有灯光。我向左右看了好久才确定自己躺在医院里,对面床还有病人在睡觉。想要坐起来,赫然发现左腿被打上了石膏吊了起来,全身也没有一点力气。正在我有些混乱时一个护士推门走了进来,看见我醒了,过来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陈梦。”还好,脑袋没有坏掉。
“我们在你身上找不到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连手机都找不到也联络不到你家人,先把住院费交一下啊。”
“家人……”我默念了一下这两个字,第一个想得起来的人是绍凯,可是……他现在在哪儿呢?再说我也不记得任何人的电话啊,“小姐,我能知道我是怎么到这儿的么?”
护士小姐好像对我逃避开住院费的举动很不满意,语气带上了一点不耐,“有人打了120,可那人打完就走了。”
我暗自庆幸这家医院还是救死扶伤的,没有把我直接从车上扔下去,或者晾到一边,什么时候交钱什么时候治病。“那我是……”
“你腿断了,但是问题不大,养着别乱动等拆石膏就行,”说话的间隙她给我输上了点滴,我抬头看那个瓶子想要知道里面是什么药,“对了,你流产了,要多休息。快点想办法和家人联系,否则等病房一满你估计就要待过道了。”
流产?!我使劲儿用手肘撑着床坐起来,却在这时感觉到了小腹的一点点疼痛。“你说……我流产了?”
护士像是看出了我毫不知情,“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吗?你算算自己的经期啊,都第五个星期了。行了,你快点想办法联系家里人吧。”
可怜的孩子。我和绍凯的孩子。护士小姐出去后,我把手轻轻覆在肚子上,那里居然曾经有过一个生命,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察觉他的存在,他就又离开了。或许他是聪明的,他知道他的妈妈和爸爸都还没有能力迎接他的到来,或者说,都还没有想过他会到来。
对不起,孩子!
心里纷乱得根本无法入睡,再加上旁边其他病人的鼾声,我空洞洞地张着眼睛,脑子里开始去整理白天发生的事情。我赶到火车站,满目都是陌生的脸孔,我发现自从那一年来到离城,我就再没有到过火车站,以至于都不清楚应该怎么找。我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最后询问了卖东西的人找到了广播站,那个人很遗憾的告诉我,去往安城的列车一刻钟前已经开走了。
我终于知道绍凯真的走了,原来他可以走得这么坚决,完全不给我转圜的余地。
一个人走出火车站,脑袋昏沉沉,眼睛涩痛,无意识的走上了火车站旁边的过街天桥,天桥上有许多提着大包裹的外来打工者,还有一些乞丐,我原本一直低着头走路,直到有一个人撞了我的肩膀一下才抬起头。然后我看到了远处一个隐约熟悉的,闪着特有光泽的背影。“曲城——”我一边大声叫他的名字,一边疯了一样的追过去。我想我真的疯了,明明理智一直在不停的告诉自己‘不可能是他’,却还是飞蛾扑火的姿态。他不是永远都会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出现么?就在我离那个背影越来越近的时候,放在楼梯边上的一个包裹绊了我一下,然后我干脆摔下台阶。起初的片刻我是清醒的,因为我还听到了周围一片混乱的声音。
可是没有他的声音。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医生护士对我的态度越来越不好,我知道对于这种没有交费却占着床位的人他们是深恶痛绝的,所以我做好了随时被轰出去的准备。只是假如我被轰出去了,我的腿无法走路,我要怎么办。让我没想到的是三天后孙亦居然出现在了医院,我们对视的那一秒,我发现他红了眼圈。
“没事的,只是意外。”我安慰他,自己的眼泪却已经快要掉下来。
原来那天晚上我还没有回去家里的那两个人就已经预料到我可能出事了,但是怎么也想不到会这样。他们两个找了我一夜,第二天没办法去找了孙亦,听说我去车站追绍凯了,孙亦赶紧去车站附近问,果然听说有一女孩子出了事,被120载走。然后他找了很多家医院,终于找到了我。
“你一定又骂他们俩了吧。”
“骂?要是绍凯在这儿都可能杀了他们俩。”
听到“绍凯”两个字我不自觉的抖了一下,孙亦看出来,立刻住了嘴。这时候查房护士走进来,看见我病床边有了人跟发现新大陆一样,赶紧走过来,“你是陈梦的亲属么?”
“是,我马上去交费,”孙亦扭头面对护士,“她有没有事?”
“没事,骨折,还有就是流产,”护士瞥了孙亦一眼,“记得多给她买点吃的补补身体,她身体很不好。”
我想护士可能误会了,想开口解释:“我们……”
“陈梦,我一定把那小子给你抓回来,让他跪在你面前跟你道歉。”
我被孙亦的脸色和语气吓到了,半天才苦笑着摇摇头:“不用了,真的。”
只是我没想到孙亦真的去了安城,他安顿好我的住院问题,叫小哲和阿毛轮班来照顾我,然后一个人去抓绍凯。他很轻易地就找到了绍凯,就在小时候的家附近,他本来也不确定绍凯真的会回到那儿,却远远的看见了熟悉的人。然后他冲上去狠狠给了绍凯一拳。
“你……”绍凯捂着脸看着孙亦,一脸的不可思议。
“你什么你,你一个人跑这儿逍遥自在来了,扔人家女孩儿一个人在那儿!”
绍凯扭过身去不看孙亦的眼睛,“陈梦让你来找我的吧,看来她已经习惯有事情就去找你了。”
这一次孙亦是真的急了。“你他妈说的什么混蛋话?!我倒希望她能去找我,而不是我转了半个城的医院才找到她!绍凯,是男人你就说句痛快话,你到底回不回去,你到底还要不要她?!你要是不要,那你以后就别再出现,陈梦,我照顾!”
“医院……她怎么了?!”绍凯终于听出了话中的关键,“她到底怎么了?!”
“她去车站追你,出了事根本没人知道,腿断了一个人躺在医院里没有人管。哦,对了,她还流产了。孩子是谁的,不用我说吧。”
“怎么可能……不可能,我才走了几天,不可能……”绍凯死死闭着眼睛摇头,突然抬起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我他妈真是混蛋!”
“你有点出息行不行?!现在马上给我回去,要不回一辈子也别回!”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爱她,我爱她啊,”绍凯第一次坦白的将自己心里真实的话说出来,他抱着头坐在地上,“可是我怕她不需要我,我总是觉得我留不住她……”
孙亦看着这个儿时的玩伴痛苦的说着对我的感情,心里的一些东西又慢慢缩了回去。有一些细微的情感在他心里同样藏了许久,但是除了借着争吵,它们大概永远都不会有见天日的那天。
晚上我把给我送饭的阿毛轰回去睡觉之后,一个人也慢慢睡着。我希望自己可以一觉到天亮,什么梦都不要做,做梦太累了,可是我又梦见绍凯。这一次我看不见他,我站在一片混沌里面孤身一人,突然有一双手臂从后面抱住了我,片刻惊慌后我感觉到那是绍凯身上的味道和温度,心终于放下去。可是我就是看不到他的脸,我只能感觉到他在我身边,抱着我,让我不再害怕,我叫他,他也不回答。“绍凯……”恍惚间感觉有一只手在摸我的脸,是熟悉的感觉,我以为自己依旧在梦里面,“绍凯……绍凯……”
“我在,乖,我在。”
听到他的声音之后我猛地惊醒,看见黑暗里绍凯在看着我,他的手停在我的脸上微微颤抖。过了几秒钟,也许只有一秒,我开始哭,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样,出声音的嚎啕大哭。“不哭,不哭,我回来了,不哭了,”他俯下身子用力把我按进他的怀里,他那么用力几乎让我窒息,可是我还是感觉不够,伸出手死死抱着他,眼睛里像是装着一个坏了的水龙头,呼呼向外喷着咸涩的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坏蛋我是混蛋……”
老话讲,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就真的在医院里住了将近三个月。其实我早就吵着要回家了,反正到了时间来拆石膏就好了呀,可是绍凯他就是不准。“来,吃饭,”我正坐在病床上郁闷,他又端着碗坐到我对面,用勺子送到我嘴边,“乖。”
“先生,我断的是脚,又不是手,请不要搞的我像生活不能自理一样,好么?”
“吃完再说话。”
“你……”我气结,“好吧,我吃。不过护工先生,你这种态度说话是要扣钱的。”
绍凯看了看满脸写着“我要出去”四个字的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刚大夫说明天就可以拆石膏,然后就给你办出院手续,行了吧?”
“真的?”看到他点头后我真恨不得能下床跑两圈,“闷死我了。”
这将近三个月绍凯伺候我吃,喝,拉,撒,睡……除了最后一条护工不能做之外,其余的简直一模一样。就连一直以为我是被男朋友抛弃的一个小护士都对我说过好几回,“你男朋友对你可真好。”
是啊,他还是抛不下我。
那天夜里绍凯回来,我一度都无法肯定那是不是真的,只能死死的抓着他的手,一直到天一点点亮起来。“笨蛋,多大的人了,怎么还会这么不小心?”
“还不都怪你……”我又抓着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脸,“你为什么不多等等我呢?”
“好了,都怪我,就是怪我。放心睡会儿,我保证你醒来就能看见我好不好?”
“那你唱歌给我听,就算我睡着也不许停。”
绍凯坐到我的床边把我的头抱过去,轻轻拍打我的肩膀。为了不吵到其他病人他贴着我的耳朵梦呓一般的唱,那是一首女生的歌,不知是不是歌的原因,唱到最后竟然有那么一点点哽咽的感觉。
“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怀里,失去世界也不可惜。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
晨昏颠倒,再醒来时又是黄昏,我抬起头看见绍凯静静看着我的样子,心终于安宁了下去。他伸手摸我的脸,那么轻,像是怕碰碎了一样,“你明明还是个孩子,怎么就会……”我想他大概已经知道了我流产的事情,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对不起……”我竟然怕他会怪我,“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怎么这么傻呢,”绍凯把脸埋进我的头发里,“只要你没事,我只要你没事,懂不懂?孩子,你想要,我们以后还会有,懂么?”
奇奇怪怪的,哪怕在那种时候我的脸居然还是因为他的最后一句话红了起来。
拆了石膏全身顿时轻松起来,我当即就想蹦下床跑圈,绍凯去给我办出院手续,临出去时警告我:“你别给我乱动。”我才不肯听他的,再不走路都该不会走了,我下了床僵硬的在地上走路,不一会儿就熟悉了,像从前一样蹦跳都没问题,“我说了你别乱动!”
我回过头看见绍凯想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吐吐舌头,朝他跑过去。“你看我没事了嘛,要不然我出去给你跑一圈看。”
“你呀,”他突然弯腰固执的把我抱起,周围护士病人都在看,可是我怎么挣扎都不管用,“车来了,走吧。”
不用想也知道是孙亦找来的车,他看见绍凯抱我下来,从副驾驶室里走出来拉开后面的门。“你应该可以走了吧?”他疑惑地看着我。
“当然能走,可是他……”我撅着嘴瞪绍凯,他完全不理睬我的把我放进车里,“你看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