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在许明肩上的鱼儿,把许明哭得也一颤一颤的。许明本想把鱼儿推开的,他说不清为什么想这样做,就是觉得不这样做就是不合适的。然而,当他想动一下自己时,却动不了。他突然感到他就是这个小女孩的父亲了,鱼儿就真的是他的女儿,她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头埋在他的胸前,头发摩擦着他的下巴,热气灼烫着他的心房,哭声冲着他的耳膜……
许明竟在这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和冲动,他把自己伸出来的两只胳膊扣在了一起,紧紧地搂住了鱼儿,鱼儿越哭他把鱼儿就搂得越紧,最终,使鱼儿与自己的胸部和腹部成为了一体。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鱼儿停止了哭泣,平静了下来,像波涛过后的大海显得尤其的安逸与沉寂。两个人一时无语相对。
其实,两个人心里却正如这海底的激流,冲撞得无比厉害。这一刻,鱼儿觉得她就需要许明的热乎乎的胸怀,需要他钳子一样搂着自己的有力的胳膊,她需要那咚咚跳的心声。刚才她就像一只雏鸡一样,被许明搂在自己的翅膀下,感受到了那种鸡雏在老母鸡怀里的那种安全与温暖。
她快十七岁了,还没有一次这样的感觉,虽然也有男人这样搂着她,但她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她的内心是多么渴望这种感觉啊。鱼儿想,许明能一直这样把自己搂着多好啊,世界能停滞下来更好。
可她突然又感觉到许明是那样的孤单,她是从他的心跳声中听到的,她一听那心跳声就想起许明这些天为她做出的一切。他现在就一个人了,没有了儿子,没有了妻子。鱼儿想,许明的心一定是苦苦的、孤单的。这样想着,鱼儿自己仿佛成了一只扇着翅膀的母鸡,她真的想把许明搂在自己的身体里,进入自己的身体里,与自己融为一体。
这时,鱼儿的身体内突然升起一股股热流,很快地冲到了她的脑子里。冲进脑子里的热流,使她失去了控制,她又一次搂住了许明:“我要你,你进来吧!”
许明的脑子里就像有一团气呼地燃烧而尽,继之而来的是一片焦灼的空白和眩晕。鱼儿突然而来的动作,把他刚才的思绪一下子冲断了,冲得无影无踪。许明的思维经过一段空白和眩晕后,一些新的感觉和思绪又开始从脑海的四周生长出来,他的脑海就像立体的春天竹林,那些思绪如一个个新笋一样,尖着头从四周向里一齐膨胀。他真的想进入鱼儿的身体,这种想法似乎过去也产生过,但那都是一闪而过。
可现在,他真的触到了鱼儿如葱的肢体,而且鱼儿真的就像溪里的鱼一样,张着那柔软温润、娇小嫩红、溢着黏液、翘着须儿的小口,一下子把他吸进了她那深不见底的口中,那小口先是有吞有吐地吸着、吐着,忽然死死地把他吸进了深处。而自己呢,也紧紧地搂着那像鱼一样光滑的小身子,越搂越紧,最终把她挤压在自己的身体之中。许明觉得这种感觉好像并不是今天才有的,好像已有过千百万次了一样,是那样的美妙与默契。
这些想法不停地生长着,终于挤满了许明的脑海。就在挤满他脑海的一瞬间,许明的脑海再次出现了空白与眩晕,是那种大河突然决堤后的眩晕,但那是一种带着快感的空白与眩晕,一泻千里、势不可当的那种。大河决堤后就是理性的平静了。许明清醒过来的时刻,他却仍搂着鱼儿,而且两个人已经融在了一起。
这是怎么了?他忽地把鱼儿推开,站起身,他仍感觉到神经木木的,没有什么感觉一样。他啪地一下扇了自己的右耳光,接着又啪地扇了自己的左耳光……
14
鱼儿的那个电脑培训已经结束了。
像她这个年岁的女子,手指灵活得能跳舞,记忆力也相当的好。通过培训,鱼儿已经达到了能熟练应用的地步了。具体地说,她已经达到了这些指标:盲打每分钟六十八个字,WORD系统能熟悉应用,能上网,能收发邮件,能做简单的排版。
许明感到十分满意,因为鱼儿的所学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超越预期是能给人带来快乐的,无论超出的多大或是多小,都会带给人们意想不到的惊喜。结束那天,许明到培训班亲自看了鱼儿的表演。
那天晚上,他们在鱼儿那间小房里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庆贺典礼。那天他们玩得很晚,也很快乐,快十一点了许明才回去。出门的时候,他告诉鱼儿:“放你几天假,全城玩一玩,我要出一次差,就四天。我回来后,就给你找一份工作。”鱼儿答应了下来,因为这是她不可能不答应的事,她已经习惯了。
许明走后,鱼儿感到了从没有过的空落,像是压在自己心里的重负忽然消失了。失去了重负的鱼儿就有一种要飘的感觉,无根无定的飘飞与失落。下一步我还干什么?鱼儿不知道。但她毕竟是一个才十七岁的女孩,她想自己要拼命地玩,用玩来填充心里的空落。怎么玩呢,她真的不知道。
当她早上起来洗漱完,到街上填饱肚子后,她就开始在街上走。她也不坐车,就走着,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从街上的这个商场走进那个商场,从这样东西看到那样东西。累了,就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渴了,就买瓶可乐什么的灌上一气。
就这样,她把头顶上的太阳玩落了西天,把白亮的天空玩成了黑夜,把活生生的人与物玩得沉睡不醒。
晚上,她进了自己那间小屋,仍不停地玩。小屋里毕竟没有什么好玩的,但她也得玩呀,她不能让玩停下来,不然她就安定不下来。她先是用纸折小星星、小鹤、小猫、小狗、小船、小篮子什么的。她用各种纸来折,白色的打印纸、口香糖花纸、巧克力铂金纸、卫生巾包装纸,只要屋里有的纸,她都用来折,折得整个小床上花花绿绿、千奇百怪的。就这样,她一直把自己折得浑身无力,直到倒在床上为止。
第二天,她仍然接着这样玩。第三天,她还是这样玩。她终于把自己玩成了一摊泥,软在床上动都不想动,动也动不了。
鱼儿第四天醒来的时候,她突然想到要回家。她毕竟已经有一年零三个月没有回家了。在这之前,她从没有过要回家的念头。就是在许明要她回家的时候,她仍没有一点这样的想法,而且回家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恐惧。她不想再回去那个家。
现在为什么突然想要回家了呢,她自己弄不明白。但这并不能阻止她回家的焦急心情。鱼儿躺在床上想,回家这种念头咋这么怪呢,一想起来就再也止不住了。鱼儿思索,想回家这感觉,莫不就是她曾经得过的脚气病,你不碰它就啥事也没有,你就是不能碰,更不能挤和捏,越挤越捏就越痒,越痒就越得不停地挤和捏。
现在,她恨不得把自己都捏碎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想回家的那种焦渴和痛苦。她本来想天一亮就动身的。可她还是忍住了那种渴望,她想她必须把这事跟许明商量一下。
当鱼儿把这种想法告诉给许明时,许明产生了怀疑。他弄不明白,过去劝都劝不动,强迫都强迫不了的鱼儿,怎么会突然要回家了呢?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许明真担心鱼儿会生出什么古怪的想法。他甚至想到鱼儿是不是耐不住寂寞了,是不是想重新回到她原来的路子上去了呢?鱼儿这个年龄的女孩,有时的想法是非常奇怪的,许明想。
于是,许明就不同意鱼儿现在回去。鱼儿呢,就像自己的脚气病又犯了,难以控制自己回家的想法和决定,就与许明理论。越是这样,许明就越发不放心起来。
两个人就这件事僵持着。最后,许明对鱼儿说:“你告诉我你家的地址,我让你爹娘来接你。除非这样,不然你就别想离开这里!”
鱼儿见许明这个样子,她竟笑了起来。她为许明的这些想法而可笑,她怎么也不理解许明会对她这么不放心。于是,她说:“那你送我!”许明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许明做出这个决定时,什么都没有多想,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必须把鱼儿送回家,他才能卸下来心里的这个重负。
许明这样决定下来后,就向单位请假,当然是找了其他理由的。
15
许明与鱼儿坐上火车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崇高的感觉,是那种要办大事的样子。
火车咣咣地动着,距离鱼儿的县城越近,许明的心跳得越快。他努力把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但就是不行,他竟想着见到鱼儿爹娘的那种情形,甚至对鱼儿一家人那种热情与感激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真的有点儿局促和难为情。
许明想,我没有什么呀,我只是觉得对鱼儿应该是这样子的。如果他不这样对鱼儿心里就难受,就受煎熬,鱼儿反而成了他快乐的源泉,他应该感谢鱼儿似的。
到目前为止,许明觉得还没有一件事使他像对鱼儿这样有成就感。许明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和感觉的。有时人的想法和感觉是很奇怪的,不要说是别人,就是自己都弄不明白。许明现在心里就是这种状况。
从县火车站下车,又坐了一个多小时的机动三轮车,才到一个小镇上。然后,又步行了快一个小时,才到鱼儿的那个小村。他们一进村,就被村里的人围着了。许明和鱼儿几乎是在人群中走过的。
到了鱼儿家的院门口,鱼儿的娘正在院子里坐着。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抬头一望走在前面的鱼儿,先是一愣,继而,忽地站起来,向外迎去。她快走了几步,又咯噔停在了那里,愣了足有一分钟,然后又向前紧抢几步,一把搂住了鱼儿,接着就是一通哭骂:“你个死妮子!你个死妮子!”
鱼儿的娘激动了一阵子后,才想起许明。她一看见许明,就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是那种不该冷落的歉意与后悔。这时,鱼儿的哥一下子握住了许明的手,紧紧地摇了又摇,摇了又摇。那是传达着热情与激动的手,让许明心里热乎乎的,竟有点儿承受不了。
这时候,鱼儿家的院子里塞满了人。他们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鱼儿被他们围在中间,死死地围在中间,许明竟看不见了。一会儿,一个院里的人都散尽了。也就是转眼之间,院里的人说走都走完了,竟没有一个人,连鱼儿的两个哥哥也没有了踪影。许明觉得很是奇怪,他弄不清这些人刚才说的什么,现在为什么又突然一下子说走就走完了,一个人影也没有。
鱼儿和她娘去了西屋。这时,许明才隐约听到鱼儿娘对鱼儿说:“你爹瘫一年多了!”接着,他就听到西屋里鱼儿和她娘的抽泣声。
许明一个人坐在堂屋里,有点儿急了,点着了一支烟。但一支烟还没有吸完,从院门口进来了一个留着长发的青年。许明正思忖这青年是谁的时候,接着又来了三个人,都是三十岁以下的。最后来的才是鱼儿的两个哥哥。五个人一进屋,都有些不安和紧张,搓手撸头发的,像一个个机器人一样,动作十分夸张和不自然。
许明感到有些可笑和不解,他不知道这些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许明也被他们弄得有些局促,就站起来招呼他们说,坐吧,坐吧。五个人就一齐叫许科长许科长的,像是由谁喊了预备齐一样,他们竟一道儿喊,许科长坐许科长坐。
外面的人影影绰绰的,天已经快黑下来了。这时,鱼儿的两个哥哥说:“许科长,俺娘这家也没生火,到东头我家喝口酒吧!”接着,许明就被他哥俩有些夸张地给架了起来。
走了一段路,到了村东头的一个院子,想必这就是鱼儿哥的家了。几个人让着把许明请进了屋里。桌子上已堆得满满的都是盘子和碗,大大小小、圆圆扁扁地挤在一起,压在一起。
落座之后,鱼儿的两个哥哥和另外三个一齐来的人就一道劝许明喝酒。他们嘴里不停地说着“许科长好人!许科长伟大”的词儿。
许明开始是清醒的,后来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竟有一种想说话的欲望。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他认识鱼儿的经过和他们间的一些事儿。但这几个人似乎并不太感兴趣,总是举着酒杯打断他的话。没有多久,许明突然就记不清了,像放电影时突然断了电一样,往下竟成了一段空白。
屋子里只剩下鱼儿的两个哥哥和自己了,许明的脑子又开始转动起来。这时,鱼儿的两个哥哥坐在那里低着头,一个劲地吸烟,烟雾一团一团地向上飘着。许明看了他们一下,他们仍不抬头,似在思考一件难解的事。许明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他此时想见鱼儿,想知道鱼儿对他是怎么安排的。可鱼儿现在在她那个家里,她怎么也不来呢,再咋说也得来一趟吧。许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空气像凝固了一样,许明有些受不了。他站起来对鱼儿的两个哥哥说:“我有些累了,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明天就得走。”这时,鱼儿的两个哥哥还是低着头,都吐着烟,没有吱声。许明又重复了一句:“我要走了!”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走,甚至他弄不清自己现在该做什么。
鱼儿的两个哥哥这时才抬起眼,盯着许明说:“走,到哪里去?你说清楚再走!”许明一听这话有点儿不对劲,明显地带着敌意。但许明还是以为他们喝多了,就说:“我把鱼儿送给你们了,我要回去了!”
“你回去?鱼儿怎么办!”
许明听他们这样一说,就更不解了,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两个人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他就说:“你们喝多了吧?”
鱼儿的两个哥哥同时站了起来,把烟屁股往地上狠狠地一甩:“你要么跟我妹妹结婚,要么赔钱!不然,你走不出这个门的!”
许明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16
许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他所在的这个城市的。
他没有回父母家,而是直接进了鱼儿曾经住的那个小屋。进了小屋他就一头倒在了床上,竟昏睡了两天两夜。醒来的时候,他才感到自己真的太累了,浑身绵软得没有一点力气。伸了一下胳膊,竟还有点儿痛,这痛绝不是从皮肉间发出的,而是来自骨头里面的痛。
那天,鱼儿的两个哥哥狠狠地拧着许明的胳膊,然后在他的屁股上猛地跺了一脚,一下子就把许明蹬进了那个充满痛苦的黑夜里。当然,在这之前许明身上的钱被鱼儿的两个哥哥翻了个精光。可许明分明感觉他们并没有满意,他们所希望的是许明要么赔他们妹妹的青春,要么就必须跟他们妹妹结婚。
许明无法辩解,他找不到鱼儿为他作证明,他也没有充分的理由让鱼儿家人折服。鱼儿的两个哥哥反反复复就这么几句话:“现在有这样的人吗?你没有动我妹妹,你为什么要来送她?俺妹妹不是你勾走的能是谁?”
许明怎么解释呢,纵有千张口也是说不清的。那天许明确是喝得有点多了,要不然还不知能闹出什么事呢。许明现在躺在床上想。有人说酒能壮人胆,许明不相信这话了,那天正是自己喝多了酒才没有胆量去当地公安报警的。在他被鱼儿的两个哥哥一脚跺进黑夜时,他是想去报警的,但他还是没去。他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派出所,就是有了,警察就会相信自己了吗?
现在自己的包也被鱼儿的两个哥哥抢走了,他的身份证、工作证全被他们扔进了院子里的猪圈里。许明想自己现在就是一个不明不白的人了,什么还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呢?还有谁能相信自己呢?
当然,许明也想过报案,让警察打电话到他单位去证明,甚至派人去调查。但他还是立即否定了刚才的想法。单位能证明自己什么呢?他想单位甚至会否认有这么一个人,因为他的行为也许会使单位觉得影响了形象,到那时又会是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