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细雨,淅淅沥沥。院子里,黄树叶儿熠熠发光。河滩上,不知名的花儿含苞欲放。这当春的雨儿,像爱,随风入夜,润物无声。
被纪念的四句话
叶蔚林
前段时间,我收到一张10元汇款单。汇款寄自湖南江华县码市乡大柳村,汇款人是李丁财。大柳村我当然熟悉,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下放插队落户在那里整整住过两年。李丁财我当然也记得,而且印象深刻。当年我的确曾偷偷送过他10元钱。问题是那是个秘密,他知我知,别人不知,而且我离开大柳村不到1年就听说李丁财病死了。如今事隔二十多年,谁替他还这笔“无头”账呢?我想后面肯定会有说明原委的信,我等待来信。
李丁财当时是大队民兵营长兼治保主任,专管下放干部、下放知青和四类分子。李丁财黑瘦,冷峻沉默。我在大柳村两年,他总共只对我说过四句话。李丁财是个荣军,抗美援朝肚子穿了两个洞眼。因此,公社武装部特许他个人保管一支“七九”式步枪。最初李丁财就是背着这支步枪,把我从公社“押”回大柳村的。路上,他突然问我:“你当过兵?”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一天下着大雨,公社通知李丁财领我去公社写大标语。路上隔条河,靠一道简陋的浮桥沟通。等我写完标语,山洪下来,河上的浮桥漂脱了。我和李丁财返回时,只好搭渡船。船资每位5分钱。我先上船,掏一角钱给摆渡老头。李丁财大声说:“不要给我那份钱!”他卸下肩上的步枪,脱下上衣,一起塞到我手里,自己硬是泅水过河。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二句话。
李丁财小崽一大堆,嘴巴连起一尺长,年年铁定当超支户。李丁财就靠他手里那支步枪打野猪,十天半月打得一头,杀肉卖几个现钱买些杂粮,好歹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可是村里有人害“红眼病”,联名状告李丁财搞资本主义。
公社便下令缴枪,李丁财不分辩,把枪擦拭干净,亲自送归公社。结果野猪横行,不久便将队里的一山秋包谷毁掉了。我和李丁财在路上相遇,他站住叹口气,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三句话——毛主席的话。
从此,我和李丁财似乎有了默契,成了无言的朋友。清早开门,我住地门口时不时会有一把新鲜青菜或豆角,我明白是谁送来的。我出工时则灌满一壶白糖开水,歇息时随便放到一处,再开工时,水壶便空去一半,我明白是谁喝掉的。
正是“双抢”农忙季节,李丁财最小的儿子得了痢疾,送入公社卫生院。
李丁财铁青着脸找大队会计支点钱。会计说全大队只有2元9角现金。李丁财蹲在河边咬根空烟杆,瘪的烟荷包扔在一边。我去挑水,弯腰提水时,将一张卷成细条的10元钱钞票塞入他的烟荷包。冬天我离开大柳村到县里分配工作。
李丁财送我到车站,握握我的手说:“我一定还你!”这是他对我说的第四句话……3天后,我果然收到了李丁财一个儿子的来信。信上说,父亲生前写下一张字条:欠10元一定要还。字条塞在灶洞里,最近拆灶才发现,至于如何打听到我现在地址的,信上没说。
10元汇款单我没去邮局兑钱,保留做个纪念。
其实被纪念的并不是一张迟到了二十多年的汇款单,而是从一个卑微生命上折射出来的闪光精神。
春天的梦
苏叔阳
黎明,窗外飘着雪花,静静地,静静地……啊,多像梦的使者。蓦地,几行诗句涌上心头:
闪亮的雪花,轻柔晶莹,每一片都是一个温馨的梦。
让树枝看见了新绿,让街道看见了浓荫。
哦,在这落雪的早晨,我忽地闻到了丁香的芬芳,听见了蜜蜂的歌唱……春天是可爱的吗?特别是在这里,短促得犹如蜉蝣的生命,只一闪,就是烈日炎炎的夏天。
春天是值得留恋的吗?特别是在这里,常常有漫天的风沙,吹干你生命的汁液。
但我还是喜爱她,像喜爱我最倾心的恋人;我还是执拗地追寻她,像追寻早已消逝了的我的童年。
因为再短促的春天,也还是春天,可以看得见积雪里萌生的小草,枯枝上吐出的嫩蕾。可以看见绿色,这生命最基本的色素;可以看见鲜红,这滚烫的血液的火焰。而没有了色彩,也就没有了旋律,没有了诗歌,没有了舞蹈,没有了运动,没有了一切!春天赋予世界以色彩。
再寒冷的春天,也还是春天。只要挺得过那风沙,人们总会脱去厚厚的外装,活动一下僵硬的躯体,唤醒沉睡的灵魂里的种种追求。春天赋予人类以希望。
因为有了对春天的渴慕,对春天的梦想,我忍耐住了许多寒冬。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好像比现在冷得多。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可我觉得一切都没有希望,我曾在作文里发过“人生如梦”的叹息。我那时只有十岁呀。可是春风吹开了故都的城门,也廓清了我心灵上的迷雾。我真的像一棵小草伸出了青春的嫩芽,一条铺满鲜花的道路在我的面前伸展开来。从那时起,我知道了春天与希望同在,春天与温暖俱来。哦,我怀念,怀念那给了我们民族和我们民族所有子孙以幸福、以理想的1949年的春天。
我也还记得过了二十年后的那个严冬。我在长城以外的一个荒凉的村庄,经受“脱胎换骨”的革命教育,我记得那带着冰碴的红高粱面糊糊,记得那缩肩拱背的农民木然的眼睛,记得那阳坡下避风的土洞。在那儿,眼光木然的农民,用一小堆枯叶为我燃起野火,烤暖我的脚,烤暖我的心,送给我一个烤熟的土豆。在那儿我曾经蜷缩着睡去,梦见了春天:淙淙的水,摇曳的花。梦见妻子温暖的手臂,小儿子的笑脸——他那时刚刚出生不久。靠了春天的梦,我熬过了践踏灵魂的冬天。
又一个春天。祖国的大地被泪水漂起,人们哭诉一个巨人的长睡,仿佛他带走了所有的人内心里对春天可怜的梦幻。然而,春天毕竟来了,虽然迟了,虽然挟着风沙,虽然难免还残留着严冬的寒气。可她毕竟是春天。
地球上不能没有春天,人生里不能没有梦幻。我愿春风把梦吹撒到一切人的心头。
我们不能苛求春天是冬天的产儿。她有母体的印痕,但她不同于母亲。她娇嫩、柔弱,可她有长长的未来,她的每一个细胞都是希望的种子。严冬所诞生的并不是严冬。因此,人类才向她呼唤,才把她赞颂。
晶莹的雪花,正在为春天铺下襁褓,阵阵的鞭炮正在为春天催生。我在梦中焦渴地呼唤着春天,又将在春天里编织新的梦幻。
啊,祖国的春天呐,家乡的春天呐!就算你短促到只有一瞬。为了这一瞬里所凝集、所包容的未来的一切,我也愿意献出我的生命。
春天快来吧!
地球上不能没有春风,人生里不能没有梦幻。
被遗忘的有些人
张晓风
那些人,他们的姓氏我已遗忘,他们的脸却恒常浮着——像晴空,有整个雨季中我们不见它,却清晰地记得它。
那一年,我读小学二年级,有一个女老师——我连她的脸都记不起来了,但好像觉得她是很美的。有哪一个小学生心日中的老师不美呢!
也恍惚记得她身上那片不太鲜丽的蓝。她教过我们些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但永远记得某个下午的作文课,一位同学举手问她“挖”字该怎么写,她想了一下,说:
“这个字我不会写,你们谁会!”
我兴奋地站起来,跑到黑板前写下了那个字。
那天,放学的时候,当同学们齐声向她说“再见”的时候她向全班同学说:
“我真高兴,我今天多学会了一个字,我要谢谢这位同学。”
我立刻快乐得有如肋下生翅一般——我平生似乎再没有出现那么自豪的时刻。
那以后,我遇见无数学者,他们尊严而高贵,似乎无所不知。但他们教给我的,远不及那个女老师多。她的谦逊,她对人不吝惜的称赞,使我突然间长大了。
如果她不会写“挖”字,那又何妨,她已挖掘出一个小女孩心中宝贵的自信。
有一次,我到一家米店去。
“你明天能把米送到我们的营地吗?”
“能。”那个胖女人说。
“我已经把钱给你了,可是如果你们不送,”我不放心地说,“我们又有什么证据呢?”
“啊!”她惊叫了一声,眼睛睁得圆突突,仿佛听见一件耸人听闻的罪案,“做这种事,我们是不敢的。”
她说“不敢”两字的时候,那种敬畏的神情使我肃然,她所敬畏的是什么呢?是尊贵古老的卖米行业?还是“举头三尺即有神明”?她的脸,十年后的今天,如果再遇到,我未必能辨认,但我每遇见那无所不为的人,就会想起她——为什么其他的人竟无所畏惧呢!有一个夏天,中年,我从街上回来,红砖人行道烫得人鞋底都要烧起来似的。
忽然,我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疲软地靠在一堵墙上,他的眼睛闭着,黧黑的脸曲扭得如一截枯根,不知在忍受什么。他也许是中暑了,需要一杯甘洌的冰水;他也许很忧伤,需要一两句鼓励的话。虽然满街的人潮流动,美丽的皮鞋行过美丽的人行道,但是没有人驻足望他一眼。
我站了一会儿,想去扶他,但我闺秀式的教育使我不能不有所顾忌,如果他是疯子,如果他的行动冒犯我——于是我扼杀了我的同情,让我自己和别人一样漠然地离去。
那个人是谁?我不知道,那天中午他在眩晕中想必也没有看到我,我们只不过是路人。但他的痛苦却盘踞了我的心,他的无助的影子使我陷在长久的自责里。
上苍曾让我们相遇于同一条街,为什么我不能献出一点手足之情,为什么我有权漠视他的痛苦?我何以怀着那么可耻的自尊?如果可能,我真愿再遇见他一次,但谁又知道他在哪里呢?我们并非永远都有行善的机会——如果我们一度错过。
那陌生的脸于我是永远不可弥补的遗憾。
对于代数中的行列式,我是一点也记不得了。倒是记得那细瘦矮小、貌不惊人的代数老师。
那年7月,当我们赶到联考考场的时候,只觉得整个人生都摇晃起来,无忧的岁月至此便渺茫了,谁能预测自己在考场后的人生?想不到的是代数老师也在那里,他那苍白而没有表情的脸竟会奔波过两个城市在考场上出现,是颇令人感到意外的。
接着,他蹲在泥地上,捡了一块碎石子,为特别愚鲁的我讲起行列式来。
我焦急地听着,似乎从来未曾那么心领神会过。泥土的大地可以成为那么美好的纸张,尖锐的利石可以成为那么流利的彩笔——我第一次懂得。他使我在书本上的朱注之外了解了所谓“君子谋道”的精神。
那天,很不幸的,行列式并没有考,而那以后,我再没有碰过代数书,我的最后一节代数课竟是蹲在泥地上上的。我整个的中学教育也是在那无墙无顶的课室里结束的,事隔十多年,才忽然咀嚼出那意义有多美。
代数老师姓什么?我竟不记得了,我能记得语文老师所填的许多小词,却记不住代数老师的名字,心里总有点内疚。如果我去母校查一下,应该不甚困难,但总觉得那是不必要的,他比许多我记得住姓名的人不是更有价值吗?
事隔多年,我终于咀嚼出他们教会我的意义有多美。
无愧今生
鲁先圣
让生命延续,这似乎是一个医学课题。先进的现代医学或许能让生命延续一段时日,但那终是有限的,而且不过是垂垂老矣的延续,几近丧失了生命存在的意义。其实,只要拽紧生命的纤绳,我们完全可以靠自己让生命延续。
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同样哭喊而来又悄然归去,这是一个生命的生死轮回。如果生来世间就那么平平静静地存活一生,这样的生命是毫无价值、毫无意义的人生。假如我们在每一天,都极尽生命的潜能与张力,抓住生命的每一个可能,去冲击搏杀,人生的意义则全然不同,一个机会、一次搏杀就必定有一次人生的失败与成功。不论是成功还是失败,只要无愧地去做了,经历了它的初始与终结,这就是人生意义上的一次轮回。即便是一天之内经历了一次冒险的全部历程,这样的经历丝毫也不逊于没有一次冒险的全部历程。人生百年,有无数次机会供我们选择,只要我们紧紧地抓住了每一次可能,生命之舟便延续成了永恒。
西方着名的航海家海伦斯自17岁开始航海冒险直到70岁依然在滔滔海洋中乐此不疲,50多年间他发现了一百多个从未发现过的海岛,到过几十个人迹未至的海域,晚年写成了着名的《一个探险家成功的经历》。他在书中说:我无数次体验到生命处于极致的快乐,其实我那无数次的经历即便有一次就已经无愧今生。日本的登山家山田川成43岁已登上了世界最高的7座山峰,他的格言是:只要生命不止,就永不停止攀登。
无愧今生,这种发自内心的声音不是轻易可以喊得出的。我想,他们这些人的生命早已超出了寻常意义上的生命,他们的每一天都处在冒险中,在冒险中失败与成功,无数次地经历了一次次生命的始终。
酷暑中的一阵凉风,一束亮丽的鲜花,甚至一个甜蜜的微笑,或许都能够成为我们生命中珍贵的一部分。我们因而有了兴奋愉快的日子,重新有了人生的勇气和力量,重新获得了激情。一件小小的事情,在自己或许只是一念之间的举手之劳,但对于处在特殊状态中的人却是生命的拯救、灵魂的解脱。
去年,我同几位朋友到枣庄去爬抱犊崮,抱犊崮陡峭如壁,我们几乎都有了止步下山的想法。这时有一位砍柴的老者从后面爬上来,看也不看我们就紧贴着石壁爬了上去。我的心中顿然生出一种征服的激情,毫不犹豫地按着老者的方法起来。不久,我爬上了崮顶。站在崮顶,果然放目四野一览无余,白云缭绕、阡陌纵横,风光无限绮丽,这是在半山腰无法领略到的。这次爬山的经历,深刻地镂进我的生命中,成为人生中最丰腴的绿洲。
一生不敢冒险,平平庸庸、唯唯诺诺的生命只不过经历了一次人生。这样的生命是苍白无力的生命,是低质量的生命,即使是长活百年,也不过像一片落叶,终不过是流水浮萍。
一生在冲锋陷阵中搏杀,不骄不馁,将一个生命化作无数个生命,就是生命的延续与永恒了。
不经一番风霜苦,哪得梅花扑鼻香。
爱的信笺
施倩
母亲有个爱写信的习惯,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从1941年的冬天开始的。哥哥约尼自应征入伍后,一连数月没有音讯。母亲每天晚上都要坐在厨房的大桌子前给他写信。
我弄不明白既然约尼从不回信,她干吗还要写呀写。
“等着吧,我们总会收到他的来信的。”她总是那么自信。母亲常说,信同人的心灵是相通的,神圣的上帝之光会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她相信这束光芒能帮助她找到约尼。
我不知道她说的这些话是不是为了让她自己或我们大家放宽心,但这毕竟把我们的心紧紧连在了一起。终于有一天约尼来信了——他还活着,正在南太平洋上。
母亲每次都在信末署上她的名字“赛西丽娅·卡普契”,这一直使我有些迷惑:“干吗不写‘妈妈’?”
原来,她从来就把自己当作赛西丽娅·卡普契,而不是妈妈。这使我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母亲,这位身材娇小、穿着不足5码的高跟鞋的意大利女人。
母亲从不化妆,也不佩戴首饰,除了一只金黄色的结婚手镯。她有一头漂亮的头发,又黑又直,盘在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轻巧的银丝边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