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解地走开,为了自己不是女人而庆幸。看得出,母亲很懊悔。她当年结婚时,外祖母曾经送给她一只红宝石别针。
文革时,被定性为“资产阶级”的外祖父家被抄,他们的一生积蓄被抢掠一空。在北京工作的母亲也受到牵连。
为了避免惹出更多的麻烦,她只有狠狠心把这只心爱的别针扔进了抽水马桶。
“为什么不藏起来?那么小的一件东西。”我仿佛听到哗哗的水声,心疼地问。
“往哪里藏?随时会有人来检查,或揭发,与其被他们抄去,不如……”母亲至今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在以后的二十年中,靠工资维持一家老小生计的父母谈不-亡有什么积蓄。母亲也曾在那百货商店的首饰柜台边流连,感叹些成色不佳的珠宝竟要那么高的价钱,然后,空手而去。
直到后来我工作了,母亲买了几件小小的首饰,但是它似乎都不足以成为女儿的新礼物。
终于,母亲在一些旧什物中找到一只木雕彩绘的圆形针。它由六朵立体雕刻的小花构成,古朴而生动,色彩经久不褪特别适合别在旗袍的立领中央。
那是母亲在少女时代用钱在上海城隍庙买的。
当时,她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也是学校里最漂亮、最活跃的女生之一。
那时候真有精力,觉得未来的一切都是美丽的。
母亲一边平静地说着,一边把别针递给我。
她手背上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了。我玩着这件特殊的礼物,心中产生了异样的感觉。它因为朴素无华而躲过劫难,又因为缀满梦想而得以久藏。这不正是婚姻的秘诀吗?
婚姻的幸福并不完全建筑在显赫的身份和财产上,却建筑在互相尊敬上。这种幸福的本质是谦逊和朴实的。
爱到逃离
安妮宝贝
20岁的时候,我得到过一份有生命的礼物,是一只小狗。那也是我养过的唯一的一只动物。
那个夏天,林把它送给我的时候,它还非常小。它会躺在我的裙子上睡觉,然后用它温暖湿润的小舌头,轻轻舔我的手指。
我在灼热的阳光下,飞跑着去超市买牛奶和牛肉干。我不知道我可以给它什么更好的东西。一颗心在跑的时候,跳得让我疼痛。
我们一起生活了一个星期。我叫它小乖。
常常一起去公园散步,它跟着我,因为太小,跑起来还摇摇晃晃的。
我擦地板的时候,它就在纸盒子里面探出小脑袋,我擦到哪里,它的视线就跟到哪里。
我们常常玩的亲密游戏是,我叫它的名字,然后躲起来,它开始四处找我。
很奇怪它的眼睛,像一个婴儿的,纯洁,无邪。当我们互相凝望的时候,我知道我们是相爱的。
一个星期后,它突然生病。不肯吃任何东西。一直躺在角落里睡觉。林对我说,你给它吃得太好,伺候得太细心。一条小杂种狗,随便着养就是了。
那时手足无措的我,只好把它抱到林的家里。林的妈妈帮我照顾它,给它吃药,用冷毛巾垫在它的小脑袋下面。
那个晚上,我留在林的家里睡觉,怕小乖会死掉。它已经处于弥留状态。
我不肯吃晚饭,坐在地上,一边抚摸着它,一边不停地哭。
林的妈妈说,不用这样伤心。只是一条狗。
那天我和林的妈妈一起睡在阳台上的凉席上。
半夜,突然惊醒,我听到小乖细细的叫声。它趴在我的肩上,用它凉凉的小舌头,舔我的耳朵。
它来告诉我,它好了。
我们没有吵醒任何人,黑暗中,抱着它温暖的小身体,我泪流满面。
我把小乖留在了林的家里,坚决不肯再带它回家。
下楼的时候,小乖一直跟我到楼道口,睁着它疑惑的眼睛,不知道我为何不抱它一起走。
我看也不看它,飞快地跑了出去。
林说,你真的不要它了?
我说,是的。我承担不起这份感情,还是断了好。
小乖在林的家里留了很长时间。我偶尔去看它。
它总是认出我。围着我的脚撒欢,躺下来让我抚摸它的肚子,显得很快乐。
林因为搬家,后来把它送到乡下。
最终小乖失去了踪迹。
林说,你的残酷有时真的让人吃惊,你就这样抛下它就走。
我说是啊,我就这样。
太深刻的感情,只能让人选择逃离。
甚至没有勇气去承担分别。
20岁以后,我感觉到自己内心的寂静。
不会再让自己爱得只能离开。
爱,在于去爱,那甚于被爱。
宽恕
佚名
我的爸爸是任何人都会引以为荣的人。他是位名律师,精通国际法,客户全是大公司,因此收入相当好。
我是独子,当然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爸爸没有惯坏我,可是他给我的实在太多了。我们家很宽敞,也布置得极为优雅。爸爸的书房是清一色的深色家具、深色的书架、深色的橡木墙壁、大型的深色书桌,书桌上造型古雅的台灯,爸爸每天晚上都要在他书桌上处理一些公事,我小时常乘机进去玩。爸爸有时也会解释给我听他处理某些案件的逻辑。他的思路永远如此合乎逻辑,以至我从小就学会了他的那一套思维方式,也难怪每次我发言时常常会思路很清晰,老师们当然一直都喜欢我。
爸爸的书房里放满了书,一半是法律的,另一半是文学的,爸爸鼓励我看那些经典名着。因为他常出国,我很小就去外国看过世界着名的博物馆。我隐隐约约地感到爸爸要使我成为一位非常有教养的人,在爸爸的这种刻意安排之下,再笨的孩子也会有教养的。
我现在是大学生了,当然一个月才会和爸妈度一个周末。前几天放春假,爸爸叫我去垦丁,在那里我家有一个别墅。爸爸邀我去海边散步,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在一个悬崖旁边坐下休息。
我提起社会公义的问题,爸爸没有和我辩论,只说社会该讲公义,更该讲宽恕。他说:“我们都有希望别人宽恕我们的可能。”我想起爸爸也曾做过法官,就顺口问他有没有判过任何人死刑。
爸爸说:“我判过一次死刑,犯人是一位年轻的原住民,没有什么常识,他在台北打工的时候,身份证被老板娘扣住了,其实这是不合法的,任何人不得扣留其他人的身份证。他简直变成了老板娘的奴工,在盛怒之下,打死了老板娘。我是主审法官,将他判了死刑。事后,这位犯人在监狱里信了教,从各种迹象来看,他已是个好人,因此我四处去替他求情,希望他能得到特赦,免于死刑,可是没有成功。”
“他被判刑以后,太太替他生了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我在监狱探访他的时候,看到了这个初生婴儿的照片,想到他将成为孤儿,也使我伤感不已,由于他已成另一个好人,我对我判的死刑痛悔不已。”
“他临刑之前,我收到一封信。”爸爸从口袋中,拿出一张已经变黄的信纸,一言不发地递给了我。
信是这样写的:
法官大人:
谢谢你替我做的种种努力,看来我快走了,可是我会永远感谢你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请你照顾我的儿子,使他脱离无知和贫穷的环境,让他从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求求你帮助他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人,再也不能让他像我这样,糊里糊涂地浪费了一生。
我对这个孩子大为好奇,“爸爸,你怎么样照顾他的?”
爸爸说:“我收养了他。”
一瞬间,世界全变了。这不是我的爸爸,他是杀我爸爸的凶手,子报父仇,杀人者死。我跳了起来,只要我轻轻一推,爸爸就会粉身碎骨地跌到悬崖下面去。可是我的亲生父亲已经宽恕了判他死刑的人,坐在这里的,是个好人,他对他自己判人死刑的事情始终耿耿于怀,我的亲生父亲悔改以后,仍被处决,是社会的错,我没有权利再犯这种错误。
如果我的亲生父亲在场,他会希望我怎么办?
我蹲了下来,轻轻地对爸爸说:“爸爸,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妈妈在等我们。”爸爸站了起来,我看到他眼旁的泪水,“儿子,谢谢你,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原谅了我。”我发现我的双眼也因泪水而有点模糊,可是我的话却非常清晰,“爸爸,我是你的儿子,谢谢你将我养大成人。”
海边这时正好刮起了垦丁常有的落山风,爸爸忽然显得有些虚弱,我扶着他,在落日的余晖下,向远处的灯光顶着大风走回去。
错误在所难免,宽恕就是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