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爱远方,喜欢天空和土地,只是一些个人的偏好。我讨厌太多所谓上等人的没心没肺或多愁善感,受不了频繁交往中越来越常见的无话可说,也只是一些个人的怪癖。我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连自己有时也不喜欢。我还知道,如果我斗胆说出心中的一切,我更会被你们讨厌甚至仇视——我愿意心疼、尊敬以及热爱的你们。这样,我现在只能闭嘴,只能去一个人们都已经走光了的地方,在一个演员已经散尽的空空剧场,当一个布景和道具的守护人。
西藏的树
羲水
我的一位表兄在西藏米林地区服兵役,近期回家探亲。我们聚在一起谈了许多新鲜事,他所谈的西藏见闻尤其开了大家的眼界。
提到西藏的树,表兄说还曾经有过一段“误将巨人看作矮人”的有趣经历:米林地区的平均海拔大约在4000米左右,这里山脉众多,连绵不绝,这一点谁也不会看走眼,被看走眼的是上面的植被。曾经让表兄深感惊奇的是,所有山脉上的植被看起来都是毫无二致的矮小灌木,“让你觉得似乎翻这样的山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有一次,表兄坐车经过一座山,距离这些“矮小的灌木”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惊奇,因为这些被人小瞧的“矮人”变得越来越大,直到成为这几十米高的“巨人”。它们原来竟然都是震撼人心的摩天巨树啊,枝叶无比繁茂,林子里紧密得连阳光也透不下来,时光好像猛然停驻,仿佛有唱经班的缥缈歌声旖旎而过……生长着无数棵巨树的大山用一天时间是难以翻越过的。
表兄再跟我们讲述的时候,一连用了三个“一瞬间”:“一瞬间就让你觉得渺小,一瞬间就让你产生敬畏,一瞬间就让你想朝这一切自然的东西跪拜。”
大家好奇地问:“究竟是什么让你看走了眼?”
表哥笑了:“可能是西藏太宽广、太宏大的缘故,常常使人产生长期性的视觉误差,将巨人误看作矮人。其实,人在这里,才真正是矮小呢。”
有人想得更远,他感叹道:“看树,看人,看世界,岂不都是这样吗?为了看清他们的真面目,你必须学会走近些来看,远观难免会看走眼。”我也随声附和了一句:“距离产生美,也产生误差。”
表兄又笑了。
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
乡梦不曾休
黄永玉
我为曾在那里念过书的凤凰县文昌阁小学写过一首歌词,用外国古老的名歌曲子配在一起,于是孩子们就唱起来了。昨天听侄儿说,我家坡下的一个八九岁的女孩抱着弟弟唱催眠曲的时候,也哼着这支歌呢!
歌词有两句是:
“无论走到哪里,都把你想望。”
这当然是我几十年来在外面生活对于故乡的心情。也希望孩子们长大到外头工作的时候,不要忘记养育过我们的深情的土地。
我有时不免奇怪,一个人怎么会把故乡忘记呢?凭什么把她忘了呢?不怀念那些河流?那些山冈上的森林?那些长满羊齿植物遮盖着的井水?那些透过嫩绿树叶的雾中的阳光?你小时的游伴?唱过的歌?嫁在乡下的妹妹?……未免太狠心了。
故乡是祖国在观念和情感上最具体的表现。你是放在天上的风筝,线的另端就是牵系着心灵的故乡的一切影子。唯愿是因为风而不是你自己把这根线割断了啊!……
家乡的长辈和老师们大多不在了,小学的同学也已剩下不几个,我生活在陌生的河流里,河流的语言和温度却都是熟悉的。
我走在五十年前(半个世纪。天哪!)上学的路上,石板铺就的路。我沿途嗅闻着曾经怀念过的气息,听一些温暖的声音。我来到文昌阁小学,我走进二年级的课堂,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黄永玉,六乘六等于几?”我慢慢站了起来。课堂里空无一人。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天山向日葵
张抗抗
从天山下来,已是傍晚时分,阳光依然炽烈,亮得晃眼。从很远的地方就望见了那一大片向日葵海洋,像是天边扑腾着一群金色羽毛的大鸟。
车渐渐驶近,你喜欢你兴奋,大家都想起了凡·高,朋友说停车照相吧,这么美丽这么灿烂的向日葵,我们也该做一回向阳花儿了。
秘密就是在那一刻被突然揭开的。
太阳西下,阳光已在公路的西侧停留了整整一个下午,它给了那一大片向日葵足够的时间改换方向,如果向日葵确实有围着太阳旋转的天性,应该是完全来得及付诸行动的。
然而,那一大片向日葵花,却依然无动于衷,纹丝不动,固执地颔首朝东,只将一圈圈绿色的蒂盘对着西斜的太阳。它的姿势同上午相比,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它甚至没有一丁点儿想要跟着阳光旋转的那种意思,用那个沉甸甸的花盘后脑勺,拒绝了阳光的亲吻。
呵,这是片背对着太阳的向日葵。
你在那片向日葵林子里久久徘徊,你抚摸它丝绢般柔润的花瓣,你摇晃它毛茸茸青绿色的枝干,你围着它不停地转圈,揉着眼一遍又一遍地望着太阳,生怕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那众所周知的向阳花儿,莫非竟是一个弥天大谎么?
究竟是天下的向日葵,根本从来就没有围着太阳旋转的习性,还是这天山脚下的向日葵,忽然改变了它的遗传基因,成为一个叛逆的例外?
也许是那些成熟的向日葵种子太沉重了,它的花盘,也即脑子里装了太多的东西,它们就不愿再盲从了么?可它们似乎还年轻,新鲜活泼的花瓣一朵朵一片片抖擞着,正轻轻松松地翘首顾盼,那么欣欣向荣,快快活活的样子。它们背对着太阳的时候,仍是高傲地扬着脑袋,没有丝毫谄媚的谦卑。
那么,它们一定是一些从异域引进的特殊品种,被天山的雪水滋养,变成了向日葵种群中的异类?可当你咀嚼那些并无异味的香喷喷的葵花子儿,你还能区分它们么?
你无法向它诉说你的惊奇,你茫然,你沉吟,你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你胡乱猜测:也许以往所见那些一株单立的向日葵,它需要竭力迎合阳光,来驱赶孤独,权作它的伙伴或是信仰;那么若是一群向日葵呢?当它们形成了向日葵群体之时,便互相手拉着手,一齐勇敢地抬起头来了。
它们是一个不再低头的集体。当你再次凝视它们的时候,你发现那偌大一片向日葵林子的边边角角,竟然没有一株,哪怕是一株瘦弱或是低矮的向日葵,悄悄地迎着阳光凑上脸去。它们始终保持这样挺拔的站姿,一直到明天太阳再度升起,一直到它们的帽檐儿纷纷干枯飘落,一直到最后被镰刀砍倒。
当它们的后脑勺终于沉重坠地,那是花盘里的种子真正熟透的日子。
然而你却不得不也背对着它们,在夕阳里重新上路。
天山脚下那一大片背对着太阳的向日葵,就这样逆着光亮,在你的影册里留下了一株株直立而模糊的背影。
个人的时代已经过去,集体漫步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无限的力量。
翠鸟
[法]列那尔
今晚,鱼不上钩,但我带回家一份不寻常的激情。
当我端着钓竿的时候,一只翠鸟飞来栖息在钓竿上。
没有什么鸟儿比它更光艳夺目的了。
仿佛一朵蓝色大花开放在细长的枝梢上。钓竿被它压得有点弯曲。我屏息静气,我看到我的钓竿被翠鸟当作树枝,感到十分自豪。
我相信它的惊走不是因为惧怕,它只以为是从一个树枝跳上了另一个树枝。
生命是一次奇遇,用心感受,会有属于自己的惊喜!
和躲藏在去年的那阵风相遇
刘亮程
我从什么时候离开了他们——那群比我大好几岁的孩子,开始一个人玩。好像一只手把我从他们中间强拉了出来,从此再没有回去。
夜里我躺在草垛上,听他们远远近近的喊叫。我能听出那是谁的声音。他们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吵闹,惹得村里的狗和驴也鸣叫起来。村子四周是黑寂寂的荒野和沙漠。他们的喊叫使黑暗中走向村子的一些东西远远停住。
那时大人们已经睡着,睡不着的也静静躺着。大人们很少在夜里胡喊乱叫,天一黑就叫孩子回家睡觉。“把驴都吵醒了。驴睡不好觉,明天咋拉车干活。”他们不知道孩子们在黑夜中的吵闹对这个村子有啥用,那时我也不知道。
许多年后,我们会知道这个村子丢失了什么,在那些永远吵闹的夜晚。有一个夜晚,他们再找不着我了。
“粪堆后面找了吗?看看马槽下面。”
“快出来吧,我已经看到了,再不出来扔土块了。”
谁都藏不了多久。我们知道每一处藏人的地方。知道哪些人爱往哪几个地方藏。玩了好多年,那些藏法和藏人的地方都已不是秘密。
早先孩子们爱往树上藏,一棵一棵的大榆树枝叶稠密,一棵大树上能藏几十个孩子,树窟里也能藏人。树是鸟的家,人一上去鸟便叽叽喳喳地叫,很快就暴露了。草丛也藏不住人,一蹲进去虫便不叫了。夜晚的田野虫声连片,各种各样的虫鸣交织在一起。“有一丈厚的虫声。”虫子多的年头父亲说。“虫声薄得像一张纸。”虫子少的年头父亲又这样说。父亲能从连片的虫声中听出田野上有多少种虫子,哪种虫多了哪种少了,哪种虫一只不留地离开这片土地远远走了,再也不回来。
我从没有请教过父亲他是怎么听出来的。我跟着他在夜晚的田野上走了许多次后,我就知道了。
最简单的是在草丛里找人。静静蹲在地上,听哪片地里虫声哑了,里面肯定藏着人。往下蹲的时候要闭住气,不能带起风,让空气都觉察不出你在往下蹲。你听的时候其他东西也在听。一个突然的大声会牵动所有的耳朵。听的时候耳朵和身体要尽量靠近它,但不能贴在地上。一样要闭住气,一出气别的东西就能感觉到你。吸气声又会影响自己。只有静得让其他东西听不到你的一丝声息,你才能清晰地听到他们。
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想让他们听到我的声音。我渴望他们发现我。一开始我藏得非常静,听见他们四处跑动。“方头,出来,看见你了。”“我看见冯宝子朝那边跑了,肯定藏在马号里。就剩下刘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