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自己会紧张地双股战战,或是怨恨地几欲将其拆分果腹,可当真正面对这张八分相似的面容时,我却在惶惑中的生出了亲切感。
这个在混沌时期便已诞生的存在,年轻的让我震惊。这种年轻不单单是外表,还有只属于年轻人的张扬与朝气。
他像个顽童一样,毫不忌讳的坐在山石上,灼灼日光也被他的炽烈鲜明逼到了角落,仿佛成了背景中可有可无的一点。
更有趣的是,那能将日光逼退的男子却没一丝该有的威严,他十分孩子气的一边抓着颗石子抛甩,一边眯着眼睛打量我,好半天才说了一句,“真没看出来,你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明明是一句不友好的言语,可从他嘴里说出却是另一番感觉,就像是儒生间请教问题,不但没半点轻蔑之意,还隐隐透着强烈的求知欲,让人觉得如果生气,便是非常没教养的表现。
我不着痕迹的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斟酌着说道:“小仙见过道君,不知在道君心中,如何才算特别?”
他似是没想到我会回答,手下的动作一滞,那被抛到半空的石子没了阻碍,眨眼间便顺着山石的坡道滚没了踪影。
他孩子似的懊恼表情让我有些想笑,可当看到飘至他身周一丈,就化为飞灰的枯叶时,我只得硬生生将那笑意压了下去。
他盯着我抽搐的嘴角看了许久,才戏谑地说道:“刚才看错了,你至少有一处很特别——”我抬头作不解状,就听他又道:“特别不怕死。”
这话如果是从西王母那个阶别的人口中说出,我大概会惶恐的拜倒,可面前这位明显超过了,因喜好而致人于生死间的境界,所以这一次,我难得有了一回骨气。
他见我木头一样没什么反应,便没了吓唬我的兴趣,话锋一转,淡淡道:“听说你有个女儿。”
我心头一颤,莫名的生出三分恐惧,可也明白自己承认与否,都影响不了事态的发展,若是他想对小业不利,就算当世的几位大神出面也阻止不了,当下便不再多想,微微点了点头。
“有些事情不好与你多说,我只告诉你一点,离火之精不能有子嗣,若让天上界的那些人知道,你与那个孩子都活不了。”他语气淡淡,只有眉间的皱痕让人能看出他此刻的不耐。
我被这句石破惊天的话吓傻了,顾不得尊卑之分,开口就问:“你到底什么意思?小业的真身并不是离火之精啊!”
他撇了撇嘴,不知为何,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动作,让我想起了八卦时的绪隐。
“那些人可不管她真身是什么,只要是离火之精的子嗣,对他们来说就是威胁。现在有两个办法。第一,杀了她——你不用瞪眼,我只说这是一个办法,并没说要杀她——第二,隐藏她的身世,对外宣称她是天地孕育而生的孩子,但是——”
“但是什么?”我急切道,并开始怀疑绪隐喜欢卖关子的习惯,是否与眼前人有关。
他眸色黯了黯,说道:“但是,她不能有父母,如果有父母,不管如何隐藏,也早晚会被人发现,所以,你和我的神魂都不能存在了。”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仿佛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这一刻就变成雷霆霹雳。
很多次,在有空白日做梦的时候,我曾幻想过未来无忧的日子,幻想小业长大,幻想自己能像旧时一样,为一个人的喜而快乐,为一个人的怒而怨恨,却从不知道,原来根本没有未来,所谓的未来,一直都是自己幻想中的一场梦,但这次的梦有些特别,醒来以后不是继续的煎熬,而是万丈深渊。
不知是他心怀悲悯,还是我此刻的神情太过凄婉迷茫,沉默了半响后,他淡淡地说:“我可以帮你做件事。”
依常理而言,在得知自己将不能存在的事实以后,不论得到何种补偿,心情也不可能立刻由阴转晴,这是常人都能理解的事。
我定下心神,也想以常人的姿态回应,可终究没能掩饰语中的欣喜,这大概是我自陶三娘事件之后,变脸变得最快,也是最没出息的一次,我边暗自鄙视自己,边说:“他没了记忆,永远也不会与小业有交集,你答应我不会为难他。”
这种无法掩饰的期待与欣喜被山石上的人看穿,他似乎很不喜欢我这种迥异于常人,扭曲又偏激的心理,冷冷一笑,嘴角的嘲弄显而易见,“我只答应帮你。”
灼灼日光从手臂的空隙处溜了过来,那片斑驳映在我的胸口上,随着他的手臂抬落而忽隐忽现,像极了心脏跳动的样子。
冰封的禁锢被这光芒晒化了一角,那些沉埋心底,阴暗到霉变的情愫再也无处可躲,就这样光明正大的暴露于人前。
那些漆黑腐朽囊括了我所有的卑微、冷漠、自私、幽怨、贪婪……等等负面情感,却同时诉尽了我一生的回忆。
那个比阳光还耀眼的绯红色身影在这里,那个嘲笑但却从不嫌弃我的男子在这里,那个将我护得风雨不透的男子在这里,那个在村头等我,为我簪上乌木笄,并一声声唤我“阿峋”的男子也在这里,而我却被抛弃到了现实里。
我仰起头,不但不为自己与他无媒苟合,未婚生子的行为感到羞耻,反而露出了如释重负后发自内心的笑,笑的无比坦然且理直气壮,“如果只有一件事话,那就是让他以我记忆中的模样活着。我如今还在这里的目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小业,一个就是想看到他变回我记忆中的模样。”
他叹了口气,显出了因思维迥异而沟通不畅的无力感,对我招了招手,说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可还有什么话要留下?”
留话?是遗言吧,我在心里暗想,可却是在想不出留些什么,以及留给谁。
绪隐,我会见到面前人还是通过她,那么我的结局她应该清楚,至于托孤之类的话,不说反而会让她因愧疚而更尽心。
季蔼,我虽明白他的心意,却不会接受,自家事自家知,任何离我距离过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对外说,小业是意外收留的原因。
小业,我相信以她的能力,再加上两个强大的后盾作为依靠,未来应该能活得不错,我这个从没给过她帮助,且没有责任感的便宜阿娘,她不知道才是最好。
想明白这些,我便放下了心,上前两步,笑着对山石上的男子说:“没什么了,道君现在就可以施法了。”
可能是从没见过着急送死的人,他的嘴角抽了抽,迟疑了片刻才挥手将我收入袖中。
一阵头晕眼花过后,我就被眼前的画面震慑住了。
如水洗过的碧蓝天空下,苍茫的群山连绵起伏着,几处山峦拔地而起,峥嵘进了云层,像是将天穹捅了一个大窟窿,无尽天水顺着陡峭的山势飞流而下,沿途之处弥散出袅袅白雾,将一掠而过的仙鹤惊得啼鸣不止,又在平缓处汇聚出了湖泊溪流,哺育鸟兽生灵的同时也将厚土润成了翠色。
也不知这方比之仙境还胜上一筹的袖中乾坤,究竟是虚有其表的障眼法,还是大神通者的鬼斧神工。
难怪三界中人都在追求无上的大法力,任谁见了这番景象也会心生向往吧,我一边在心中感叹,一边试图触摸身旁的与自己一般高矮的小树,可努力了半天却发现,身体竟然分毫都动弹不得。
“这里颇多危险,你别乱跑,待出了这里,我再解决你的事。”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苍穹中传来。
我反应过来,想起自己如今已是将死之人,被束缚在这里也是正常,当下便停止了挣扎,看着这一方世界发起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