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这种讨论真该截短了——乱七八糟瞎召一切曾在舞台上度过他们的时间的男戏子同女戏子,向他们提出底下这个概括的问题:你们中间有没有一个人对于你们的职业是个老实的,出乎衷心的,十分的矜夸同喜欢,或者你们是不是(说句实话)都悲哀地附和你们大师(然而你们绝没有真真关心他)的诗句,同他一气来——毁骂运气之神,
他没有好好地安顿我的生活,
只使我靠大众为生,因此生了下流的习气。
他们全承认了,而且一致得出奇。
但是,严重说起来,我不知道有一个例外留于记载里,除非是汤马斯·柏忒吞,他执舞台的牛耳有半世纪——从一六六一年到一七0八年——在科勒·息柏的《自传》里他可以说是不朽了,戏子也只能够这样不朽,他分明是个性格简单的人,因为他一生里只演一次慈善剧。
此外还有谁呢?倩念马克里狄的《回忆录》——他可算做舞台上的亚塔尔王。你们将看到,说起来我觉得难过,戏子所有的恶习——若使那些可以叫做恶习,其实好像是残酷环境使其不得不然,正如染师的手,贪得观众采的喝彩,无穷的自私自利,吝于赞美他人——这些恶习他全是有了;也许不像别地方那样茂盛得有如热带植物,可是也够显明了。但是我们不是也看到深深染上的;常在心头的一种受辱之感,一种永远跟舞台脱离关系的希冀?
他不喜欢他子女去看他演戏,总是惋惜————他不是个律师。请看这种生活同那种生活的写真。在这方面我们有马克白,这位伟大的贵族;哈姆雷特,整个近代思想界理智的像征;罗伯·勃浪宁美妙剧本中的斯得拉得福;华丽的服装,拥挤的剧院,美女,娇客;在那方面却只有一件变色的长衫,一顶发霉的假发,一所酸臭的法庭,一位耳聋的法官,一班冷淡的陪审,关于一纸提单的辩论,你的诉状代价十个金币——这笔款你还没有收到,而且你也无法追讨——嗳吓,“这真是天神与魑魅之分!”
此外,我们又有息顿斯太太的信做证据,信里提到她妹妹的结婚:
“我失掉了世上最可亲的一个伴侣。她嫁给一个有身份的人,虽然没有多少财产。我谢谢上帝,她现在离开舞台了。”这岂不是等于说“还是跟最‘有身份’的人度最无聊的生活好些,比起献身舞台上”?
戏子自愿说出的证据其最甚多,其质甚可贵,而且都是可以证实我的意见的。
戏子无意中呈现出的证据我将轻轻地忽略过去。我绝不肯干那惹人厌恶的刻薄勾当,去遍搜过去已死的男戏子女戏子一大堆的弱点,虚荣同卑贱。度了一生像旋作旋辍的热病的生活,他们将睡得(我相信)很熟,而且说句公平话,我们千万不要忘却素来——等到值得纪念的那一天夫鲁德先生横冲直撞乱闹一阵——传记作家总是拿一层体面的薄纱遮住被传记的人们(这个字的锐气罗素·罗厄尔得拿他的宽肩来承当),舞台生活的记载一向却是用另一种精神来描写。我们总是知道一个戏子最大的坏处,很少晓得他最大的好处。大辟·加立克是比厄尔顿爵士具有更好的性格,马克里狄最少总同迭更司一样的善良。
可是有一部分无意中现出的证据我却要利用,因为那说出来是不会开罪于任何人的。
我们的戏剧文学是我们最伟大的文学。那是我们最大的成就。但丁也许高过米尔敦,但是莎士比亚都在他们两人之上。他是我们最美妙的成绩;他的剧本是我们最高贵的财产;是世上最值得沉思默索的东西。天天与他为伍,仔细地,缱绻地攻读他的作品——绝不是带了寻找押韵的学究精神,却是为着要发现它们的秘密,使背出的话能够感动男女的心——我们总是预料这会产生理智上,若使不是道德上良好的结果。
男人向女人所说过的最伟丽的恭维话无疑地是斯提尔向伊利沙伯·哈斯丁斯所说的那句名言。“爱她,”他说,“等于受一遍高等普通教育。”关于莎士比亚的确也很可以这样说。
但是事实怎么样呢——丑恶的,讨厌的事实?虽然有这个大便宜——跟我们文学里最高尚,最伟大的作家亲切的接近——戏子的趣味,他们的批评能力。一向是,而且此刻还是,假使没有到不值得藐视的程度,也远不如当时一般人们的智力了。我说趣味,我不是指关于裾襞,缘饰,紧身衣,袜子的趣味;却是关于更重要的事情,真正壮伟的情调同精粹纯正的诙谐。萨尔微尼扮的马克白无疑地是个巧妙的串演;然而这位伟大的戏子经过一番研究之后,写下来告诉人们说他认为梦中步行那一幕应当属马克白,不该属于他的妻子。莎士比亚同息顿斯太太的幽灵呀,你们觉得这句话怎么样呢?
这真是个奇怪的厄运,但是也可以证明戏子艺术本身的下劣,虽然他把他的信徒放在文学同艺术各种影响的当中,而且不得不告诉他以世上最佳美,最可贵的杰作,他在自己修养方面还是有向隅之感——他是艺术的奴才,不是她的娇儿。
戏剧的信徒教了我们什么呢?一点也没有!我们却教了他们。我们打头走,他们笨拙地追随着。舞台并没有叫我们承认莎士比亚天才的高超。戏子们起先不理他,后来可恶地残害他的着作;现在虽然有时逼于尊重目下大家的意见,舍弃他们戏房的传统,断然誓绝像他们前辈退特同布累狄那种修改戏文的习惯,可是在他们心的深处他们并不爱他;我们现在演悲剧的伟大戏子是脚步轻快,脸上微笑地把哈姆雷特的束腰紧身衣或晒罗克的宽阔上身衣扔在一边,去纵姿于《钟》或者《科西嘉兄弟》这类戏杂剧般的热闹。
在赏识莎氏天才这件大事情上,我们该感谢文人,不是该感谢戏子。若使有人问,“戏子与文学同批评有何关系?”
我将答道:“毫无关系”;而且加一句,“这足以证明我的主张。”
但是戏子有名的趣味恶劣也不完全因为他们心灵与文学没有融化在一起,它的字老是在他嘴上,它的深意却丝毫没有印到心上。还有一个事实也可以解释一部分,那就是由一个具有野心的戏子看来,坏剧本是最易串演很成功的。
阅读戏子的传记,最叫你惊奇的是他们喜欢把人们一向没有注意到的某一个剧中人物演得很出色。加立克扮《赌棍》中的柏味力得意到叫人难堪,我们很容易看出这里面的理由。在人们看见加立克所扮的柏味力之前,他们以为《赌棍》这本戏没有什么意思,的确是没有什么,除开加立克所加进去的表演。这叫做创造一个脚色,脚色创造得最多的就是最伟大的戏子。
但是编剧者的天才是戏子想一下子完全代表剧中主要脚色的一个可怕的障碍。伊文先生演哈姆雷特不管是好是坏——据我所知,他演得非常好——但是在伊文先生所扮的哈姆雷特,正如在个个其他人所扮的哈姆雷特之后,隐隐地有个比他们都更伟大的哈姆雷特——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真正的哈姆雷特。
可是伊文先生的马地亚斯却是完全另一回事了,那是伊文先生一手造成的。谁看完了《钟》,将走出来栖安戏院时候,会说,“演得很不错,但是我心中的马地亚斯不是这样子?”我们不是都觉得没有伊文先生就无从有马地亚斯吗?
我们最喜欢干我们能够干得最好的事情;戏子更喜欢在小事上有大成就,比起在大事上只有小成就,也是可以原谅的。
至于女戏子,那是再鄙贱不过的举动,去毁骂一个女人,因为她从事于男人仁爱为怀所让她干的惟一正当的名誉与钱财两得的职业。两世纪以来女人可以随意以此为业,虽然这是很麻烦同费劲的,她们这样干博得了历代男人的喝彩,他们肯相信凡是与他们快乐有关的事,女人生命同名誉的牺牲都是无妨。只是当她们厌倦于假装的人生,想去追求现实时候,我们才深切地觉得——我想一向是故意不去理这事实——她是个多么微弱无力的动物。
末了,我们千万别要忘却我们是讨论一个难下断语的问题,那是与内心有关系的,所以我们所用的字眼非常重要。
戏子的职业是个很值得干的吗?——这是我的问题。
那也许是合法的,有用的,快乐的,但是值得干吗?
戏子的生活是个艺术家的生活。一个艺术家,不管他多么有名,只能有此一生,在那一生里也不配说干了值得干的事情,除非他打算好好地将此生供献于他所从事的艺术,别的事全不在意。戏子的艺术值得这样牺牲吗?我答道,不!
学者
罗素(GeOrgeW·E·Russell)
从前有一回我写了一套“社会影像”。那些文章是试去描写被他们的境遇同职业所影响的各种人们。有一种人我忽略了,那是学者;这是因为学者,异于教师或者教授的,现在变成这么罕见的人物了,恐怕没有几位读者会认出他的肖像。因为我用“学者”这个字时,我是指不计实利地献身于智识的追求的人;不是为着什么将来的目的,也不想把所学的用到实际的事情上去。在往昔的日子里,这种的人很多,不单是大学里,那是它天然的老家,却是在一切预想不到的地方——别墅里,苏格兰堡垒里,大礼拜堂的围地内,乡下的牧师住宅里,腾普尔同林肯法学院里,阿忒尼安俱乐部里——甚至于,有时,自然把公务全疏忽了,在政府各部的衙门同内地税局里。学者,就那时候人们的解释,勤紧地读书是因为他想多知;虽然在他老年的时候,也许会发表一篇“专门论文”,一本“小册子”,或者一篇“短篇论文”,他天天所追求的目的并不是出版这些书,却是学问本身:
“这个人决心不想‘生活’,只想‘多知’。”
学者,作这样解释时,没有像他所应得的那样深深地得到人们的赞美。虽然勃浪宁尽力颂扬他,一般趁韵的诗人同浪漫主义者常把他拿来做笑柄:
你曾经在那最成熟的学者身上看出一种对于一切外炫的暗暗看轻么?
他的衣服是不称身的,从他的鞋子到他的领子,他的头发是没有梳的,不然就是梳错了。
袖子太长,遮着他的手指,
他的脊柱弯曲,他的身体没有风姿;
那种心不在乎的神情引人发怒地现在他的身体同脸孔的每个动作之中。
乔治·爱略脱是非常看轻可怜的老加索绷,“玩味着关于古实同密士勿能穆这个淹博的错误”。窝德夫人的爱德华·郎干简直是比他的学生洛贝·厄尔兹密尔更无用。窝尔忒爵士拿多密尼·散普孙的不会酬应同伊拉斯莫斯·和立地的渊博来开玩笑。《愁闷的解剖》的作者——他自己总得算是一位学者,若使世上真有过一个学者——对于他的同流人们写出这个很不恭维的描摹:“勤读的学者常犯着脚风病,风邪入肺症,鼻涕膜炎,身虚,胃弱,坏眼睛,胱麻病,疝痛,不消化,紧塞症,头晕,胃气,肺痨,以及一切从坐得太久而生的疾病;他们多半是瘦,干,皮色不好;花掉了他们的财产,失丢了他们的聪明,常常失丢了他们的性命;这全由于过度的辛苦同非常的用功。”
这一串疾病的名字已经是够长了,用不着再加上道德上的责备。然而一位有名的教师在剑桥大学对着剑桥的学者演讲时,却说出这样的劝告:
“一个人也许可以做个勤读的学生,然而只是‘独善其身的’。真的,在那种缩小同自足的生涯里,甚至于就是内容更宽阔,更复杂点,含有一种特别使人们只为着自己而生活的危险。那种天天地积蓄智识,天天地耽溺在文学的或者科学的追求是一种讲究高尚的自私的最强表现之一。在年轻读书的,一个人就该注目在将来对于本代的实际服务;在年老时还念书的人,就应当此外还写文章,只图己利这个罪名总要设法减轻或者取消——减轻了,若使他打算把他所知道告诉别人,取消了,若使他借此能够献身于人类。”
这是很显明的,这位说教人很瞧不起“学者”,像前面所说的学者。在他眼里,年轻的学者只当他为着“将来对于本代的实际服务”而读书,才是可敬的;年老的学者便是预备着一本书那才是可敬的。在这位说教人的口里,“告诉别人”是等于教书,写文章,以及其他灌注智识的形式;“献身于人类”是等于分明地为着一些崇高的目的而着作,使读者可以得到教训。这类的意见,对于不计实利的学者的事业同性格都是加以贬词的,是做到那样坚固地管着现代人们的心,弄得极少数真正念书的人们好像是很不好意思,除非是他们能够说他们念书为着什么实际的目的。他们是正在教小孩子或者大学生;或者他们预备当个教授的资格;或者他们快到美国去演讲;或者他们是一部二十册的克里特历史的撰稿人;或者他们忙着弄出一个新的批评学说,那能将一切教会同信条全扫到垃圾箱里去。但是时时刻刻,在一切事情里他们老是讲实际的。他们求学问,不是为着学问自身的缘故,眼睛却是全看着实用——同利益。一位这类的学者对于一个正忙着念一本地质学的年纪轻点的人说道:“下学期教学生时候,地质学对你会有什么用处没有?”
“没有。”“那么这不是有点可惜吗?”关于一位有名的研究亚里士多德的学者,曾经有人问过——“他是为自己的快乐而念亚里士多德吗?”“不,他是为着挣钱才去校订亚里士多德的集子。”我自己知道一位“在剑桥大学名誉卒业试验里考第一名的人”,他的密友们说自从他得到他的“学友”地位以后,他们老没有看他打开过一本希腊文或者拉丁文的书。
“他是个事务很忙的人,他要读他的泰晤士日报”。
看了这种的学者同用功,再去看窝尔忒·赫德拉谟那类的人,人们会很锐敏地感到心神爽快。窝尔忒的兄弟刚出版一部他的《言行录》。他是一个适合我所下的定义的“学者”。他念书,因为他想多知道——全知道——一个把他迷住了的问题的内容。他的成年时期是在剑桥大学内钦格学院这个美丽区域里过去,“大规模地读书,他以为只有这样才是值得的。由他看来,一切有用的智识好像差不多是都该晓得的,为的是要做批评同解释他所中意的作家的预备。”可是“着起书来,他老是迟延,不肯出一本正式的书。”
总之,他非常竭力地用功,但是没有什么当前目的,只是想能够了解他所喜欢的问题的内容。在一种自责的奇怪心境之下,他写底下这几句话给他的朋友,他许多的信他好久没有回复:“并不是我忘记了我的朋友;但是一个学者他的工作是容不得怠慢的,那是太要紧了,所以无论如何要占住他的全部时间,不让他写什么别的东西。这就是威至威士的意思,当描写当时的剑桥大学时候,他说看见‘学问变做自己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