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走那山顶,向下望又看她像我起先看她一样,不过更模糊些,轻快地像飞蛾或者像鬼魅行动着或者飞动着,在那低平盐田上面,还在冷风里采取海草,那时我心里想的是,这个我正看见,起先对谈过的人是一个非常像鬼的人,无论如何是一个描写不出的灵魂,像风景画家没法描摹只好置之不理的一种水天大地所生的空气气像一样。为自卫起见,风景画家练出一种本领,叫做“眼力的迟钝”:可以说他用手指塞着耳朵,免得听到那跟着他,讥笑他可怜的有限能力的嘲笑声音。用笔来传达印像的人是差不多同样地不能成功:像上面所说这件事,尽他力之所能只是努力将他当时心中所引起的情感传达出来。
让我现在说一种人,他练习他的眼睛,(不如说他的眼力不知不觉里自己练习,)他要由他所碰的多数脸孔里去探出些他们的内心生活,不管多么微小。这样人不能够走完司特能街同弗立街或者奥士福街,而不很惊奇地遇着一种脸孔,那里面所包含的悲剧同神秘分子和那半露出的奇怪消息会缠绕他的心中。但是这印像不会盘占他的思想很久;另外一个使他不得不注意的脸孔跟着来,一会儿又有一个,这么多的印像不久却全由记忆里消散去了。可是有时,隔了好久时间,或者五年一回,他会逢着一个脸孔,老是缠绕他心中,那显明的印像好几年都不会丢失。这种脸孔同眼睛和我那清冷的黄昏所碰的采集海草的女人是同类的;但是那里面的神秘始终还是个神秘。
戏子
比勒尔(AugustineBirrell)
许多人,我想,一生里总有一个时期觉得戏子生活,他们自己所臆测的,具有几乎不能抵抗的魔力。
当一个名角是怎么样呢?我说一个名角,因为(我敢说)没有一个喜欢唱戏的人曾经承认自己是个小戏子。那岂不是常常演最好剧本里那些最好的角色;做每一群角色里的中心人物;觉得你一上台,大家注意都被吸到你身上来;而且(那是更甜蜜的满意)知道空气不会那么紧张了,当你下台时候;就是你最细微的一句话,大家也得肃静倾听,知道最高的编剧天才一向从事于创造局面,他们惟一的目的是使“你”的话动人,“你”的行动庄严;利用你态度的堂皇或者你才智的灿烂来压下一切反对的势力;最后,也许是打倒不幸,得胜而回,或者,若使你演悲剧,那么更幸福了,就在舞台上死去,受人们深刻地怜悯,诚实地哀掉,最少有一分钟?而且,从始至终,响亮的,长久的喝彩——不是延期的,甚至于不是犹豫的,却是立刻跟着的。由一个病态的唯我主义者看来——这就是说由一个凡人看来——这是个多么可羡的命运呀!
舞台上的英雄同大街上的英雄的显着差异是多么分明,多么痛切!在世界舞台上,真真主要的脚色——假使我们看得出——常常被一般人们认为不过是个冗物,一个色彩黯淡的人,十分用不着的,他假使每星期挣到一镑钱,就得自满,以为得到很好的报酬了。“他”说的话没有人静默去听。他得尽他的本领把那些话好好地说出,而楼座人们却在那儿吮嗓橘子,后厅人们却在那儿修指甲,包厢人们却在喋喋胡谈,正厅人们却在打呵欠。在这些乐意的纷扰之中,他总算运气好,若使有人肯去听他说的话;也许,他所能遇到的最好事情是有人会以为他还值得一咝。至于喝彩,这班人也许会碰到,假使他们的命活得够长,正如生于他们之前那些大人物所遭遇的,在他们老年时候——当他们心里冻得冷冰冰了,
外面也只剩有从前他们的影子,
听到世界向这空心的幽灵喝彩,
从前却谩骂他,当他是个活人时候。
伟大的戏子可以记起他所激发的泪或笑,觉得安慰而入睡,醒时看见早晨已经去一大半了,黄昏时他的胜利又将重现出来;但是伟人却将辗转反侧躺着,当他想到他跟愚蠢同偏见所打的这个好像战斗力不平均的仗,他将像米尔敦告诉我们的那样,学起悲哀预言者泽里米的口吻,呐喊道:
“悲哉,我的母亲呀,你生下了我,一个竞争奋斗的人!”
这些话的结论是:扮一个伟人比当一个伟人是可乐得多。
戏子的职业不单本身是可乐的——它而且使别人快乐。在这方面,它同三种学者职业比较起来是好得多了!
世上没有几件乐事能够超过看到所爱好的戏中人物,一向只靠我们这迟钝的想像模糊地把它虚拟出来,现在却加上活人一切优美的仪容态度了。一个有名的文人许多年前自私自利得很聪明,把舞台上一朵明星抢去,安在自己冠冕上面,他献给他妻子几行漂亮的诗,是常在我的嘴上:
亲爱的人儿,她的生命跟我自己的连在一起了,当你还只是我的梦中人时候,在你身上我看到莎士比亚的灵眼所预先瞧见的,却加上了生机活泼的女性生命——你是洁净的易摩真;
心地高尚的洛扎林德,
用精神阳光照耀了朦胧的绿林,
或者随诗人变换的心境而变换,
是个朱丽叶,或者端庄有如皇后的昆丝坦司但是不再说这些赞美戏子的话吧。
“我是来安埋该撒,不是来赞美该撒。”
躲避不快意的问题是没有用的,我所要发的问题是这个,“世人到底有没有错,那样嫌恶同瞧不起舞台这个大职业?”
古往今来世上的人们对于优伶职业加以藐视,这是个无法否认的事实。许多年前我念过的一篇动人的故事——见于那部秀丽有趣的着作,楞普里耳的《古典辞林》——很可以描摹罗马时代人们的意见。朱理亚·狄西马斯·拉俾立阿斯是罗马一个骑士同编剧家,以哑剧有名于当世,不幸触怒了一个比他更伟大的朱理亚,《纪事》的作者,而且当这第二个朱理亚威权极盛的时候。该撒细思怎样最能使他的敌人丢脸,觉得最好的法子是罚他演他自己编的一个剧里的主角。拉伸立阿斯恳求无效。该撒绝不通融,一定要为所欲为。拉俾立阿斯演他所扮的角色了——怎样演呢,楞普里耳却没有说;但是他也报复一下,而且是各种样子里最可怕的那一个,文字上的报复。他编好背出一段颇有力气的序词,记载这可鄙的专制行为,真是奇怪,他所编的戏剧只有这一小段流传下来,做个样子。里面有些文字确然好像没有使坐在正厅上强装笑容的该撒赧颜,却使一千九百年后的我们替该撒赧颜。可是同我们现在所说有关的文句解释起来是如下:
光荣地活了六十年了,今早离家时我是一个罗马骑士,今晚回去时我却是个声名狼藉的戏子。唉呀。我多活这一天了。
转过来看一看近代世界同英国,我们瞧见在这儿大家都相信按法律戏子是真做无赖,浪子同顽梗的乞丐。不错,这是由于误解伊利沙伯朝三十九年所颁的法令第四章的意思,那只指定没有得到演剧权利,到处漫游的普通戏子当被认做“无赖同浪子”;这么一种分别人们会以为就是外行人的迟钝感觉也可以看出。
但是这个事实,一种普遍的意见由于误解三百年前议会所通过的一个法令,并不变更那个意见,只使它更显得带有英国习气,因此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关于这个曾经风行一时的偏见到底有什么话可以替它辩护呢?
我想可以用两种理由来辩护。一个是根据这种职业的本质,一个是根据戏子们自己的证据。
戏子职业一个严重的毛病是由于它的本质。它除开当时城市里人们的意见外不能有其他成败的标准。这一点就大可以使生活失去尊严。像米尔敦那么一个大诗人可以俨然地不理“猎头鹰,杜鹃,驴子,猴子,狗”,“野蛮的叫声”,但是一个戏子不能这么刚愎冷然。他不能留下什么诉诸后世。猫头鹰,杜鹃,猴子,狗必得叫喊啼吠来喝他的彩,否则他就毁了。这当然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但是这是一个艺术家生活的一个不幸条件。
而且,他的艺术没有留下什么记载来说出他的艺术或者解释他的所以成名。当老年人津津有味细谈起已死的过去戏子,年轻人就昏昏思睡了。细工木匠契盆对尔是比戏子加立克更有势力。后者的轻快活泼不再感动我们了(除开在波兹卫尔的书里);前者做的椅子还使一百个家庭不能安坐。
也许因此所以没有一个才力或者性格崇高的人肯屈身甘于永远当一个戏子。戏子的命运甚至于使像大辟·加立克这么一个生性乐天,随随便便的人也觉得有沉重的担压着,他用其他成功戏子所未曾写下的那么精美文字来发泄这种牢骚:
画家死了,然而他还能使人们看着喜悦,
英国存在于世上时候,他的令誉绝不会灭亡;
可是在戏台上大踏步走来走去的人,
他的令誉几乎不能够延长到下半代;
文字同图画都不能救起戏子——艺术家死了,艺术也就随之俱亡。
但是话还得讲深一层,因为单单这么一个事实,某一种事业在志趣高尚人们看来没有什么特别好处,还不足贻我们以口实来谩骂这种事业。因此我接着要说做戏这个举动——摹拟的艺术,或者可以叫做虚设情境所引起的假情感的表现——本身就是受过教育的人所不愿采为终身职业的一种工作。
我相信——我们不要冤枉世人,正如我们不要冤枉魔鬼——这种感觉,这种深信,比大家都看得见的表面上的凶横同趋炎更深一层,我们当认为是世人对于戏子的蔑视,好像是这么残忍同忘恩的,之所由来。
我不是个非常热烈地赞美胡子的人,不管它们是多么华美或者明亮,然而我自认看到下台戏子刮得非常光的脸孔,我不能不感到一种怜悯,不是近于爱的那么一种怜悯。
我免不了向自己说道;这里有一个人他所采的职业一开头就要他破坏他的自我。不是靠你这人本身是怎么样,或者经过揣摩后你会变成怎么样,而是靠着从你到你所打扮的他人中间阻碍是多么少,来解决你宜不宜于舞台生活这个问题。脸孔的平滑,面貌的易变,音调的范围——这些东西在别种职业里不过是好玩的成分,在这个职业里却变成工具了。
熟读波兹卫尔的约翰生传的人们会记得汤姆·苔微士这个名字常见于这本伟大传记里,汤姆是个颇有声望的戏子,(据说)念《失乐园》比英国任何人都好。一天晚上,当约翰生在德鲁立剧院后台闲逛时候(我希望这是在他立下不再到那儿去的那个虔敬决心之前),苔微士走出来到前台去,穿了他所扮的角色的华丽衣服同装饰。情境是堪入画的。十八世纪伟大的,黯淡的“现实”,不朽的大人物,同这华装的小戏子。“喂,汤姆,”这位伟人说道(这是全部的故事):“喂,汤姆,今晚你是谁?”“今晚你是谁?”听起来这好像是宗教论文的话,但是我想很不容易找一句答话跟人们真正的尊严不相冲突。
根据这种职业的本质我们用来辩护的最末一个理由是,故意拿替你祖国的大人们解闷同使你祖国的孩子们惊讶,甚至于恐慌,来做你终身的职业,是贬黜你自己的身价。
排演的戏剧的四分之三是,不得不是,喜剧,趣剧,杂剧。我们给人生的大空虚厌烦得要死了。我们不胜惶恐地看到我们的吃饭趣味变冷淡了。我们就诊于我们的医生,他假装出关心我们衰弱现像的样子,稍稍谈一下慎饮食,安逸,同快乐三者都可以治病,就叫我们去看丑角图鲁。若使我们很不知世故,我们也许会问哪一晚去好哩,但是假使我们问了,他会立刻答道,我们哪一晚去,这是毫无关系的,因为总是同样的可笑。可怜的图鲁呀!夜夜化妆起来做人们忧郁病的对症药方!使人们发笑并不一定是罪恶,但是以此为职业,一百晚接连着背诵另一个人所编的笑话,披上这些笑话的作者穿起来会赧颜的衣服,由我看起来,这好像是有品格,有本领的人不值得一干的勾当。
使英国大众开心是个极难,极危险的工作,因为这个吵闹的怪物有时却奇异同害羞得有如处女,假使他会下个决心不受娱乐,那么没有一个东西能够撼动他。所费的力气非常大,牺牲有甚于被尊为圣者的人们。假使你成功了,你的报酬是什么呢?请念演喜剧的戏子的传记,掩卷之后,你将看出一个戏子会很有理由去跟古代的诗人喊道:“啊,我厌恶这庸俗的观众!”
我们现在转过来看一看戏子自己的证据。
莎士比亚当然是我第一个的见证。“别人让我们细问,”安诺德歌颂莎士比亚的那首美妙的十四行诗是这样开头——“别人让我们细问;你却是逍遥自在的。”关于我们最伟大的诗人我们所知道的一些已变成老生常谈了。这真是人类无限度饶舌的一个显着的成绩,同时也可以证明这个大动物是不肯被剥夺去说话的权利,他居然能够设法写下许多说关于莎士比亚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假使这位《哈姆雷物》的作者像卢骚那样喜欢谈自己,这班人所能说的话也不过这么多了。然而事实仍然是:这位作者向我们说出许多关于我们的话,他的天才使整个文明世界感到亲密,关于他自己是丝毫没有提到的,除开说他厌恶同蔑视舞台这一点。
说他告诉我们了这些,我想并不是过实之言。我当然心里记着那常常引用的句子,见于那本音调甜美,情感深刻的可喜诗库,《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里。第一百十首开头是这样子:
唉呀!不错,我四处漫游,
把我自己打扮成五颜六色让人们瞧,
扯碎我自己的思想,将顶宝贵的贱卖出去,
在新情感上加了旧的凌辱。
一百十一首开头是这样子:
为我的缘故,你毁骂“运命之神”吧,
这个有罪的女神迫我干下有害的事情,
她没有好好地安顿我的生活,
只使我靠大众为生,因此生了下流的习气,
因此我的名字受了一个玷污,
我的性情几乎因此也变得像它所做的工作,正如染师的手:
那么,可怜我吧,希望我能够更新。
这几行诗写下已经快有三百年了,但是它们好像还吐出一种真可以说是不朽的怨声。
将顶宝贵的贱卖出去。
这里,在半句诗里,说尽戏子生涯的毛病。
但是也可以说莎士比亚只是个歹角。他能够写出《哈姆雷特》同《如愿》;但是说到扮剧中的人物,前一出戏的“鬼”同后一出戏的“老亚当”恐怕是他所能演的最高角色了。莎士比亚传记的累赘作者已经无话可说,觉得很窘迫了,又天然地想关于一个大人物该写一本大书,就拉拉扯扯说一大阵莎士比亚真值得钦佩,他没有,最少他并未见得有,妒忌那班更成功的优孟衣冠同志,像普通戏子一向那样子。
这是很分明的,就是觉得非常窘迫的传记家也会想到,有了写出,而且的确写出了,《哈姆雷特》里那段独语的本领,也足以安慰一个人了,就说他所蒙的不幸更有甚于知道在一般人们的评价里某一个人大声背诵这段比他来得高明。我不相信莎士比亚妒忌理查·柏贝治,正如我不能相信米尔敦会妒忌汤姆·苔微士。但是——不管好坏,或者是不好不坏——莎士比亚总是个戏子。因此我拉他来做一个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