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靖北走进偏殿的时候,右相王风刚转醒。
亲手倒了一杯茶,王风面不改色地接过,似乎没有丝毫不妥。
“右相感觉如何?”厉靖北问。
“七皇子。”王风饮下茶水,似乎清醒不少。“七皇子不在政事殿跪着,跑这儿来做什么?”
这话说得不合规矩,但厉靖北只是微挑了下眉毛,答道:“右相为父皇哭丧,心力交瘁。本皇子本就该过来看看。再来,几位皇子如今正为皇位一事争吵不休,靖北实在无法忍受。”
先是本皇子,再是靖北。王风点点头。“七皇子很聪明。”
见王风从软塌上起来,坐到了自己对面。厉靖北端起茶水,用茶盖撩拨茶杯里的叶片。
“右相。何以见得?”
“作壁上观。”
“右相说笑了。不过,东施效颦罢了。”厉靖北含笑地抬头,示意王风。“右相,不也需要静养?”
“哼。七皇子过来,难道不会打扰老臣的静养?”
“当然不。我要的,也不过是片刻的宁静罢了。目的一致,何患不可,共处一室?”
“都说殊途同归,老臣可不见得。”王风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最怕是,穷途末路。岂不可笑?”
“若真是穷途末路,也必是,在殊途同归的条件下。这点,右相不必担忧。”厉靖北一派镇静。
王风定定地盯了厉靖北好一会儿,终是错开了目光。
“七皇子想要什么?”
“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老臣有个故事,不知七皇子可有兴趣?”
“等待光明来临之前的黑夜,总是漫长而抑郁。右相有故事,靖北当然洗耳恭听。”
……
长乐宫。
向阳陪着皇后坐了有一会儿了。只是皇后不开口,向阳一个小孩子,也不知道要说什么。问皇后要不要吃糕点,皇后只微笑摇头。
“向阳困了……”向阳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皇后似乎这才留意到眼前的向阳,收回了不知看向何处的视线。“那让人带你去睡觉好不好?”
“嗯嗯。”
王薇吩咐了宫人,便坐在那位子上,继续发呆。
快要走出正殿时,向阳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
“你不睡觉吗?”
王薇看向他,摇摇头。“还要出去一趟。你乖乖的,知道吗?”
“嗯嗯。那你早点回来睡觉哦。娘亲说女子要早点睡觉才会漂亮的。唔……你要漂漂亮亮的,向阳才会喜欢你!”
王薇愣了愣,反应过来,看到向阳还站在那里。冲向阳扯了个大大的笑脸,“好。知道了。快去睡吧。”
……
“老臣一直觉得,如果可以,王家会是北雄国,最为长久的权臣之族。”王风没有看厉靖北的神情,即便这话,压根不像一向行事稳重谨慎的右相所说,也不是他应该说的。
“靖北从懂事起,便知道自己是皇子。那个时候父皇就对我说,身为皇室的人,身上有着最为尊贵的血液,但肩上的责任,也是最重的。可这一切,都不是最难的。最为难的,是对人心,无休止地猜测。哪怕是最亲近的枕边人,都无法避免。”
王风冷笑了声。“是啊。其实,做臣子的,何尝不是在猜。猜同僚的想法,猜各位皇子的继位,还要猜,那个站的最高的人,到底在想什么,到底要什么……”
“呵——所以,其实,不是那么好做的吧。”
王风这才看了厉靖北一眼,“可还是有很多人,上赶着,生怕会落下什么好处。”
“右相。怕是不是为了这个吧。”
“哈哈哈——没想到,倒是七皇子说了这么一句话。”
静默了片刻。
“薇儿有孕的那年,正是先太后心疾发作的时候。那年所有人都说,那个孩子来的很是时候,因为先太后在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据说精神头好了不少。就连那个自诩最为尊贵的人——也是这样说的。”
王风说这话的时候,头微低,但眼睛看着的方向,是外面的政事殿。是历战杰躺着的水晶棺材的方向。
厉靖北没有说话。无论是对他疼爱有加的先太后,还是那个除了血缘关系之外,再无什么牵绊的人,他都不是很想评说什么。
“当时,我也是那样想的。薇儿,是老臣发妻留给老臣唯一的骨肉。老臣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出落得亭亭玉立……”
略带浑浊的眼,此刻似乎被时光模糊了视线,王风的嘴角忽然挂上一抹微笑,厉靖北想,他想起了的,必定是他为数不多的,值得高兴的时刻。
半盏茶的功夫,王风好似才从回忆里醒来。厉靖北也没有出声打扰他。
“若非皇上说,薇儿会是最适合皇后之位的人,老臣一点都不愿,将薇儿嫁到宫里去。可是,有什么办法?朝堂之上,不过是互相猜忌的关系。老臣老了,但心没有老啊。皇上他,也是这样想的……就算不明说,老臣也知道。所以啊……除了将老臣这一辈子,最珍爱的宝贝,亲手送到那深宫院墙里,老臣有什么办法啊……”
低垂下头,王风看着自己的一身素缟,也许,自己这次,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穿上这身丧服了,但愿,不会太迟吧……那个孩子。
“薇儿有孕,老臣是高兴的。真的!一开始知道消息,老臣甚至想,如果可能,也许可以给孩子取个小名。老臣不求他是个男孩,只求他平平安安地长大。不求他荣登大宝,只求他知足常乐。可就是这么个要求都……”
“七皇子。”程喜公公忽然来到了偏殿门口。
“何事?”
“皇后娘娘已经到了内殿,现在就等您了。”
“知道了。”
程喜识相地先走一步。他没看错的话,刚才右相,好像哭了?
“右相,要和靖北,一起走吗?”
身子忽然颤了一下,王风摇头:“不了……臣,真的老了。还望七皇子,告诉皇后娘娘。老臣年事已高,需要在这偏殿,休息多一会。”
“右相。”厉靖北起身,“既然如此,右相还是休息吧。不过,靖北会再来的。想来,右相也想知道,皇后怎么样了。”
语罢,也不给王风开口的机会,转身出了门,融入那片夜色中。
王风看着那个离开的身影,这夜虽然很黑,但却很美啊。“江山代有才人出”(出自赵翼《论诗五首·其二》),不是吗……
到了政事殿的内殿,厉靖北行了个礼。原本争执的几位皇子已经安静下来了。看了眼皇后,眼里有着几分错愕,但更多的还是害怕。不由自主地走到她身侧。
“好了。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么,本宫便开始了。”皇后依旧是正红色的宫装,华丽端庄。只是外面罩了件白纱。
“本宫执掌凤印也有十余年了。相信,还是有一定的威信的。皇上驾崩,你们为人子女,不好好地为皇上守灵,竟然在皇上灵柩前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本宫不管你们争什么,这头七,得守灵!至于皇位传给谁,不是本宫能过问的。但也不会是你们能争论的!现在都给本宫安分下来!”
王薇说完这番话,也不管众人怎么想,便带头跪了下来。底下的人虽然各有所思,但一时间内殿却也是静下来,只余安魂灯隐隐约约,立在棺材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