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繁复,腰间系着蟠龙绞丝纹玉环的墨发公子,缓缓侧了侧脸,把视线从那几棵嶙峋的树上移向突然的闯入者。那位公子的面容被伞遮了大半,只见得着那天鹅一般细长的颈项,精致的微微扬起的下巴,薄唇有着榴花般色彩,却带着一丝薄凉之意。那紫色广袖下伸出骨节分明的苍白指间,撑了一把紫罗汉竹柄桃花纸油伞,暗红底色的伞面画了枝桠盘亘的白梅,那雪花片片落在伞面,伞面所绘乌黑的枝干上就无声地多了额外的梅花,它们先是花骨朵儿,再是半开,最后盛放再缓缓化成透亮的水珠,沿着光滑的油纸滚落下来。
“滴答”,似乎有水滴滴落的声音,云束曲觉得自己的反应明明迟钝了很多,听觉和嗅觉被扩大了许多,明明是寒冬,落雪细无声,枯枝落庭,她竟然还闻到了一阵千叶梅的清香。那位陌生人移了移手中的伞,终是看向了她,眼里没有任何波纹。他与她,目光清明的两双眸子互相对视,前者是因为绝对自信并带着与生俱来的镇定,后者则觉得自己是回光返照的最后一丝清醒,否则她怎么会克制自己拼劲最后的力气扑过去求救的念头。那位公子,容色精致却神情疏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惯了的吧。院外那脚步声渐渐逼近,云束曲情急之中对着这样的人,却连求救的话也说不出。看着那陌生人淡漠的表情,她无耐地笑了笑,本想说真是抱歉打扰到您赏雪了,却是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终究是撑不住地摔倒在雪地中。
苏寅琛看着那单薄的身体重重地倒下,伏在雪地上,身上的鹤羽氅与那雪地融为一体,却因为上面星星点点的泥点子使得那孩子,看起来有些落魄瘦弱。那孩子苍白的脸,无助的眼神,想要求救却最终没有开口的迟疑,让他心中微动,眼中却依然是淡漠的神色。他的计划受阻,令他很不悦。先前见着人去楼空的院子,苏南泠那小子是得到风声先逃了吧。直到后来有脚踩雪地的细碎声音传来,他感觉不到杀气,从那脚与雪地之间摩擦出来的咯吱声大小,很容易判断出,来的是一个小孩。他没有兴趣去关注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女童,正要移步离开这灰暗颓败的地方,想到方才已察觉到那女童后边还跟着有人,虽然知道是个没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人,还是皱了皱眉看向院门处。不稍时,那无赖带着奸滑表情的脸便出现了,“哼,这破院子怕是哪个老弱病残住的,云小姐你以为自己逃得了吗?”话没说完,看到雪地上伏着的青衣女童,以及站在她旁边的苏寅琛,暗想这人莫不也是云家仇人,这是来补刀杀了云家女儿?看着那人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表情,无赖有些懊恼,快到手的银子因为这人而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是要拿到补偿才会善罢甘休。这种白白净净的公子哥儿也不难对付,看他那文弱样儿,还有些女气地撑着一把伞,无赖心里暗暗有些计较。
“哎,那么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姑娘,你也下得了手。”无赖一边向苏寅琛靠近,一边抚摸着自己的下巴,“就算云正闻府上现在全是钦犯,你私自杀了云小姐,我要报官也是有赏的吧?”他靠近苏寅琛,颇为玩味地看着这脸长得过于精致的男人,以及这男人脸上愈发浓重的不悦。
“你说这是云正闻的独女?”苏寅琛此时不悦,只问了这一个问题,那赖皮则像是对自己能威慑到对方感到很满意,“当然,拜这云小姐所赐,我还过了很长一段不痛快的日子。现在你杀了她,要我保守这个秘密也可以,给我一笔银两,弥补我的一笔损失即可,往后我什么都不会说。毕竟要不是看在可以把她卖到花柳巷换点钱,我也想过要杀她。”
苏寅琛勾起嘴角,这下贱的无赖着实恶心,但此人透露的信息倒也提醒了自己,要物尽其用。他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可是我认为,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说话间他抬起左手敲了敲伞柄,从暗处飞来一把弯刀直取无赖的喉咙,自己却轻松移到十步开外。无赖丑陋的脸上变得扭曲而恐怖,口里吐出黑色的血沫,头一歪便倒了下去,抽搐两下便断了气。
“放火烧了这里,还有,把这孩子带回去养着。”苏寅琛离开这方院子时,对着暗处吩咐了一句,伴着话音落下,他紫色的衣角一转,消失在院门外。
冷,她感觉好冷,仿佛自己坠入了严冬的冰水潭里,她努力蹬着水想要上去透一口气,手脚却被那些冰块挤压着,碰撞着,使不上力气。她的鹤氅披肩汲了水,变得沉重不堪,好不容易扑腾着抓住大块浮冰的表面,又被拖得重心不稳,大半个身子在水中左右晃荡,手却被冰块的锋利的边缘划出了长长的血口子。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她周围的水域,她尝到了腥甜的味道,满眼是大片大片的红色,像是哪里着了火。是哪里着火了呢?她好害怕,火光滔天,那大火像是有眼睛的怪兽,嘶吼着逼近她而来。“爹,爹,你在哪,救我啊,爹。”她张皇地喊道,远远地有个人影朝她走来,拉起她的手,透过滚滚浓烟,她看见的是一个眸子如星光般明亮清澈的灰衣少年。她有些排斥又有些重逢的欣喜,“你是带我去找我爹吗?”她小心地问到,少年低头不语,不敢看她。她想起来了,是这个人,是这个人,就是因为他,她才与爹爹分开的。“你走开,我不要再见到你”少年被他推到一边,身形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她被呛得剧烈咳嗽,“好难受,我好难受啊。”她哭得撕心裂肺,她找不到她的亲人在哪里,她感觉自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火越烧越大,她觉得自己会被烧得连灰都不剩,又有一个人朝她走来,她用尽力气推开他,她心底有声音告诉她,等自己也被这大火烧了,才能看到亲人们,那就这样吧。却见到一张丑陋的脸越来越近,“天啊,是你,你这个无赖要干什么?”那无赖冷着脸,掰开她的嘴,正往她嘴里灌什么东西,她尝到了一阵苦涩的液体正流入喉管。那无赖冷声说了一句“她不喝就给她灌,怎么会救不好。”冷漠而又带着压迫的威严。
这无赖是要救她么?他不会这么好心。对了,她记得这人说过,要把她卖到花柳巷去。“我不喝,我不喝,你放开我!”她要跟她的亲人们团聚,才不要被治好被当做物品卖掉。她挣扎着从头上拔下一只朱金碧玉蝴蝶穿花钗子,看准那人的脖子,用力刺下去。周围的火光瞬间消失,她又闻到了千叶梅的清香,感觉又回到了真实世界,那先前是被梦魇着了吧。自己身着单衣躺着,身上盖着的锦被一角被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淡漠精致的脸,有几丝长发顺着素色衣襟垂落,穿着云纹交领紫色常服的男子正斜倚着雕花的床头边,一手端着装着黑色汤药的粉白瓷碗,一手以奇怪的姿势举着。
“好无理的丫头,你这是要杀我。”苏寅琛看着醒来的云束曲,冷冷地说道。云束曲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手腕生疼,正被苏寅琛牢牢擒住,她的手却正握着那只梦里的钗子。难道,自己真的拔了钗子刺他吗?
头还是痛,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以为自己已经死过去了,可是脑袋一阵一阵的痛感是那么真实。看这样子,这位公子终究还是从那无赖手里救了她。
云束曲仰起头,望着容颜出尘的苏寅琛,微微出神,是这样一个看的人啊,气质淡漠,举止华贵,从风雪和未知的泥潭救出了她。她本来生无可恋,此时心底却有了一丝丝生机蔓延。苏寅琛放开了她拿钗子的右手,站起身来把药碗往旁边递过去“来,喂她把药喝了。”一旁侍立的女子接了药碗应了声“是”。云束曲望着离去紫色身影,声音有些干哑地说了声“谢谢你,救了我。”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兀自叹了口气。
旁边却传来一声轻笑,身着鹅黄衫裙的女子捧了药碗坐到床边,面上是笑盈盈看着云束曲,眼里带着关心的神色。“小小年纪,心事这么重真是难为你了。”云束曲低下头,知道自己那声叹气是有些沉重,那个曾经笑着对别个说不要老叹气老皱眉,这样会把好运气都赶走的云小姐已经不复当初了。她觉得自己所剩无多的运气,就是被苏寅琛所救。既然有机会活下去,她会好好活着,还要找机会,查出来自己的仇人。那会是一段漫长的时光,但云束曲不怕等待,首先,她要留住这最后的机会。“姐姐,你跟那位公子都是好人,谢谢你们救了束曲。自家中遭了横祸,如今徒留我一人,无处可去,如果你能留我在府上做个粗使丫头,束曲感激不尽。”淡妆娥眉的女子依然含笑,舀起一勺汤药递到她嘴边“小姑娘,我可做不了主。不过,公子说过,你若日后好些了,可以随意在这府上走动走动,熟悉下环境。我以为,公子既然把你带回来了,定是有他的计较,其它不要多想,你好好养身体便是。”待云束曲慢慢喝下几勺药后,再悠悠补了一句“要知道,公子他可不是一个随便发善心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