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戈是他一时心血来潮开的商铺,最开始由王翦当掌柜兼伙计,后来李不闻来了,主动承担了看似伙计实则老板的职责,没办法,王翦实在是太过寡言。至于商铺的职责,礼品包装。这在当时还是个新鲜事儿,赚了不少钱呢!虽然风逍不在乎。
坐落在风府不远的酒肆是由几根木架撑起来的篷房,四面透风,夏热冬冷,寒酸异常,像是被扔在风府高高的院墙之外的狗窝。酒肆门口一根枯黄的竹子斜吊着一面旗帜,上面潦草的用墨笔画的酒壶正在随风招展。酒肆寒酸,人更寒酸。一个头发稀疏门牙稀疏皱纹不稀疏的老头倚着根拐杖昏昏欲睡,旁边坐着一个少女,流着口水,数着自己的手指头。
风逍丝毫没有敬老之心,他对着老头的近乎全秃的头顶狠狠来了一下,老头迟钝三秒才从梦中惊醒,他惊慌地看了眼四周,好一会才发现挡在他身前的是一个人,他近乎哀鸣:“风公子啊,我才梦到那根鸡腿,眼看就要送进嘴里了,突然一只手伸出来将我的鸡腿给夺走了……”他喋喋不休说了好些胡话,瞄了眼风逍马上紧闭双嘴,唉声叹气地从占据了酒肆一半面积的大酒缸里往酒壶舀酒。风逍脸上厉色消失,换上了一副温和地笑意,坐到老头一走而空出来的满面风霜的板凳上,看着姑娘的侧脸,轻轻拿衣袖擦了擦她的嘴角,温声问道:“数到几了?”
女子等风逍把手从她嘴边移开之后许久才从僵硬中活过来,她想了想:“又忘了。”
风逍半鼓励半安慰道:“别急总有一天会数到十的。”
女子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一闪而逝,如夜晚乌云聚散间的惊鸿一瞥,那清冷与皎洁看得风逍一阵恍惚,她重重点头轻轻发出了萦绕的“嗯”的声音,随后低下头,一板一眼地扳着手指,黛眉微蹙,薄唇微启,露出几分贝齿,丝丝晶莹的液体从她唇边溢出,牵出一缕银丝,滴落到她的手上,衣襟上。
风逍再一次伸出了衣袖,在心里长长地低叹一声。
风逍提着酒离开这里,想起了爷孙两的故事。三年前风贤带兵回来,行军队伍中一老一少分外显眼,有人猜测这是风家的远房亲戚,因为风贤对待他们毫无惯见的颐指气使的气势,反而透出几分尊重,也有人猜测两人是风贤为风府新招的两位贤士,虽然老头未免太过邋遢苍老,女孩也有点…傻乎乎的,可高人么,应该都是这种不露相的。其后发生的事让城里的百姓大跌眼镜,老头在王府(百姓们都这么称呼风府)住了三天就被赶了出来,在大门旁边开了这小小的酒肆。有不少人曾经打过酒肆地皮和少女的主意(开玩笑,原先风府院墙之外的地盘谁敢打主意),奈何风家公子三天两头就出来在这小坐,人们搞不清风逍的态度,只能各自收敛。
那一天风贤一人独骑冲在队前,身边跟着不管是打仗还是串门从来形影不离的风夫人,老头和一位都尉共骑一马,好像一辈子没在马背上呆过的又老又丑的脏老头发了疯似的大呼小叫,边流口水边傻笑地小姑娘在一人独骑在马背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却始终没有掉下来。风逍曾试过老头是不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结果让风逍大失所望,一盆狗尿不偏不倚地正中他粗糙光亮的秃头,淋了他一个骚气冲天,结果怒的不是老头而是风逍,让郡守公子满腔兴奋化为失望的大罪打你两千大板也不能赎其万一,所以风逍每次见他都没有好脸色。绝色倾城却是个傻子的小姑娘风逍开始谈不上有多喜爱,可有一天风逍来买酒时,他看到小姑娘趁着糟老头睡着时站在他身后,用手轻轻地梳理着他的脏乱头发,或许还不知道不好意思为何物的姑娘脸上分明有着小孩做正在做坏事的心虚表情,看到这一幕,风逍的心好像被蚊子叮了一下,先是痛后是麻最后酥软一片。他破天荒的没有买酒,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转身离开,后来,风逍慢慢和她说起了话,也能偶尔看到那令他梦萦的风景。风逍心里把她当做妹妹,准备在老头子一死就让风贤认她做女儿,虽然她是傻子,不过风逍坚持的话风贤是不敢有异议的。不过风逍又担心自己自作多情,他认为两人现在算得上是点头之交的朋友,可如果她把风逍看成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陌生人,他刚才的计划还是拿去喂狗吧。
中年人真有风逍所想象出来的高人应该有的全部风范,洒脱,不羁,隐于市井,深藏不露……风逍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另一面,私塾里空荡荡的,只有高人独自斜卧在夫子像下,他提着一坛桃花酿,满面通红,嘴里轻唱着着勾栏俚曲,好似落魄的诗人。
风逍推开大门,刺目的阳光令他眯了眯眼,他盯着那团阴影半晌,大概认出了是谁,灌了口酒。
风逍捡起落在门槛前的纸张,是一封信,风逍没有一点应该避讳的自觉,读了下去。字迹很娟秀,却是封好人卡:
与君相交多时,妾深知卿之高达,初读卿之来信,妾不胜惊喜,但深思之后却倍感惶恐。余虽鄙薄,却也知情理,何忍以妾之污秽玷辱君之高雅。妾身不过一勾栏女子,不复清白之躯,若随君去,君必常被他人轻薄,于心难安。望君慎思。——轻语泣上。
轻语,解轻语,浣纱楼当红花魁,风逍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如雷贯耳的名头对应的人是谁,让他难以置信,他忍住笑问中年人:“你写情书给她了?”中年人点点头,忽而一叹:“好长的一封情书啊!”
这话说得感人肺腑,令闻者伤心听着落泪,却也只是凡夫俗子调侃之语。咔嚓一声,风逍听见自己心中神像崩碎的声音,风逍心里既有失落,却也有难言的快感,他没忍住笑了出来。中年人一点也不恼,只是喝酒。
风逍坐在他身边,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全然没有了对高人的敬意。中年人喝完了桃花酿,夺过风逍手里的老黄酒,又喝了起来。
“你喜欢她么?”中年人点点头,又摇摇头。
风逍收到了没预料到的答案惊奇问道:“你不喜欢她为什么写信给她?”
中年人高深莫测的笑笑,没有回答。那一瞬间风逍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荒诞的感觉,眼前的中年人依然是个高人,依然空濛,他的确做了这些事,但这些事又不是他做的,他和写信的人是两个人。或者说他分为两个人,一个人超然这个世间,漠视一切,包括写信的自己。风逍定眼看着中年人,他刀削斧凿的深刻的脸上此时透着难以言说的颓废,他的确只是一个情场失意人罢了。
风逍继续安慰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支花,大叔,想开点吧。”
中年人面色血红瞬间褪去,似乎觉得他说的话很有意思,淡笑一声。突然他盘腿坐起,将酒坛放在一边,肃然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风逍愣了愣,揣测出他的用意后笑着说道:“看他们喽!”
“他们?他们不会变的,你会杀光他们么?”
风逍摇头,“我只是想让他们听话一点而已,所以顶多只会杀两只鸡。他们再不听话也还是世家中人,世家中人和一般的武夫不同,他们最会审时度势,而没有那些莽夫动不动就要拼命的坏习惯,所以,他们不会死磕到底的。再说,就算他们真的硬气一回,我也不会给他们机会。”
中年人满意一笑,“说说你的计划。”风逍不辨喜怒:“你不觉得你的要求过分了么?”
中年人摇摇头:“我当然不会白听你的计划,你说完了我就说我们妖族的计划。”
妖族?风逍心头一震,却也没有太过讶异,只是笑问:“为什么不是你先说。”
两人都笑着,像极了狐狸:“你不怕死么?”
“怕!当然怕,只是现在我还不该死。”中年人煞有其事的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我杀了你,虽然要付出点代价,但应该死不了。”风逍手指动了动,嘴里说道:“还是不公平,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中年人似笑非笑:“我叫张生。”
“……呵呵,很不错的名字。”
“现在可以说了么?”
“当然……”
“等一下,”他再次慵懒的躺了下去,微妙地笑着,“我不想看你做傻事,那样我就看不到不多的令我感兴趣的戏了。”
风逍也笑了,笑得很真挚自然,“下次再来看你。”
风逍走在街上,轻声问道:“怎么样?”
“是么,”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展颜笑道,看得街边两个姑娘芳心乱颤,“风叔,多谢了。”心湖中一阵微风划过,感到那人走了后他沉重地呼了口气,后背眨眼间被冷汗浸湿,“真的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