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逍将书贴胸放好,一路上与停下来行礼的姑娘仆人管家问好,尽管他毫无权贵子弟的傲气,待人和善,但当时礼乐制度严苛,这些当下人的依然不敢有一丝逾越之举。
“小竹,又长高了……让我抱抱。”“少爷还是长大一点再说!”
“马叔,浇花呢!”“少爷使不得使不得!我担不起你这一个‘叔’字,叫我老马都是抬举了。”
“张婶,去买菜啊!”…“小六子鬼鬼祟祟地往哪去呢?”
风府很大,所以供使的也多,风逍的脸颊已经有些僵硬了,他恨透了当时的礼法。
终于走出了大门,风逍心里暗叹一声,脸上却重新挂起了慵懒的笑意,不过比刚才多了几分矜持的傲气,郡守公子差不多都应该是这样吧。
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好生热闹。只见:
嶙峋黑马安步走,耄耋持鞭满载归。锣鼓震天喧沸声,怎把活人变没了。绫罗碧玉金步摇,不让起阳半厘钱。青衫白布骂街头,乞丐何能进酒家?垂髫不识山楂果,误似灯笼挂枝头。车如潮水马如龙,几多欢喜几多愁。
风逍悠闲迈步在青石板上,喧嚣入耳,在心湖溅起点点涟漪。周围的居民恭敬而又亲切地与他打着招呼。片刻后他来到一家小店门前,牌匾上书:止戈。左右曰:礼多人不怪,刀剑呈玉台。他哈哈一笑,提裳而入。里面一青衣小厮闻着声音早早来迎,笑道:“公子无事不登三宝,此次前来又是为何?”
风逍佯怒道:“就不许我来看看你们?”
“公子哪里的话,你又取笑于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里面请!”
小厮笑嘻嘻的送走了他,唤了声王翦,因说道:“你先帮我看下店面,我去接待下贵客。”
王翦是个魁梧木讷的中年大汉,小厮知其言语甚少,也不等他回应,就径自迈入后门了。王翦默默点了点头。
出后门入里间,出里间就到了后院,风逍甚是自然地从水井里提了桶水洗脸,旁边的大理石桌旁局促不安地坐着几人。李不闻平静住心情,脸上的红润也缓缓退去,走到几人身边坐下。
待风逍洗漱完毕,几人连着李不闻对着风逍行了大礼,三拜九叩之后,几人站起身子,李不闻泣道:“恩公,我们蒙你所救,日思夜想想要报答你的恩情,可你几次前来只是入店即走,我连一句谢谢都还没来得及说。恩公!当日要不是公子将我们带进了城门,我们早就被黑面夜叉给生吞活剥了!”旁边几人连声附和。
“哦?你所犯何事,他们为何拿你,你慢慢说,我有的是时间。”风逍当日一时兴起将这四人带进泗北城,将他们安置在这里,虽然事后派人去查了查几人的底细,几人是什么货色心里也有个大概,不过,风逍心里恶意想着,总要给别人出镜的机会么。
李不闻等风逍石凳上坐下后才慢慢道出了原委。他本是一没落家族子弟,在家又不是嫡长子,所以他的生活开支全要自己想办法。这也没什么,李家没落的早,他没过过钟鸣鼎食的好日子,心里也没闪过矜持或保全名节之类的想法,所以他什么都干,什么也敢干,像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扫大街清理茅厕这些脏的累的他不在乎,在青楼里面当过几天管事,此时百姓观念保守,干这行的时时都要被戳脊梁骨的,这李不闻也不在乎。或许是傻人有傻福,他凭着这股楞劲儿赚到了一枚五品符钱。
一枚五品符钱能换十两黄金,这已是三口之家二十年的收入了。他遇到贵人的事儿很快就远远传了出去,他想着自己可能遇会到麻烦,自己也想了好几个法儿来应对它们,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家人。长房的两个公子合起伙来弄走了他的钱。
他怀着怨气报了官,官府却说这是家务事把他打发回去,李不闻心中怒火冲天,但表面上不动声色,到了夜里,他怀揣着柴刀剁死了两个短命鬼,然后趁夜逃了出去。
“在路上我遇到了和我一样亡命天涯的他们,我们避过了好几次官兵的堵截,却没想到惹到了大名鼎鼎的煞星,黑面阎罗。江湖传言,黑面阎罗已得其师当朝大司寇三分真传,天眼通可观千里风云,索魂镰拘魂拿魄,不怕少爷笑话,我当时听到他接了案子,我当时就想自个儿抹了脖子了。”黑面夜叉又称黑面阎罗,神捕房门客之一,天下大神通人之一,善擒拿,喜酷刑,传说他最喜欢收集从活人身上拔下来的皮。
风逍察觉他称呼的转变,没有多说什么,转眼看向另外四人。
四人对视一眼,一位身穿黑色皮衣腰间套着裘皮短裤的满脸络腮胡子的昂藏大汉上前一步,行了个礼苦笑一声说道:“我们四人乃隔壁定风州清源郡安平县人士,相邻而居,某日一群匪寇游掠乡里,我们四人凭着悍勇侥幸逃过一劫,哪里想到劫匪奸猾似狐,竟乔装一下向县令大人举证说是我们四人杀了全村百姓,挟钱款逃跑,我们无奈,只得逃亡至此。”
风逍一脸专注外加沉思的表情听完了他的话,脸上露出几分狐疑。昂藏汉子心里一凛,跪下泣不成声的说:“可恨那奸贼抢人钱财也就罢了,居然丧心病狂地屠我全村几百口人,可怜我老母孤苦一生,还没来得及享福就魂归泉下了啊!”
风逍脸上的狐疑成了微笑,里面有着兴趣与讥讽。他们乃是老奸巨猾之辈,看到他的反应就知道事情败露,他们瞬间就作出了应对。
跪在地上的汉子抬起头,脸上浮起阴毒诡异的微笑,一根毒针从他嘴里射出,直指风逍眼睛,这既是杀招也是掩护,后面几人纷纷拿出自己的兵器,准备在他躲过这一次杀招的瞬间给他致命一击。
风逍脸上的笑意未减,转头看向了李不闻,李不闻谦卑地低下了头:“公子满意否?”
毒针未走三寸就掉落在地,后面拔刀出剑的也纷纷瘫倒在地。
昂藏大汉又惊又怒:“你下毒了?”
“我哪有下毒?我只是在茶里面放了点十香软筋散,只要你不动武是不会有事的。”李不闻眨了眨眼,无辜说道:“带着刀啊剑啊的太危险,我们要爱好和平!”说到最后,他一脸的正气凛然。
风逍哈哈大笑,“好你个李不闻,果然不愧禹都之狐的美称!”他笑了好一会才若不经意地问道:“你这么奸诈的人怎么会一时冲动杀了自己的哥哥呢,你想杀死他们有的不是办法?”
李不闻笑意渐敛,“他们辱骂我娘!”
风逍静静地看着他,眼前这人不到四十,有着清癯的相貌,身体颀长瘦俏,挽士子髻戴青巾,最引人注意的是那一双眼睛,被红尘生活搅得浑浊不堪却有一种东西令它们那么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闪着光,炯炯地盯着风逍,竭力想表现出自己不是那么的在乎,却还是隐隐透出几分急切。风逍闭上了眼,李不闻只觉一道声音似从天际传道他的耳边,带着无尽的飘渺与诱惑:“杀了他们。”
李不闻身体一震,杀人!他原以为自己再也不用碰刀了。
不过他还是他下意识地看向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自己就能得到他的赏识,自己就再也不用受那种永远也看不到光明的日子了,再也不用只能掰着钱过日子,看别人的脸色了。就再也不会尝到因为没钱而失去亲人的痛苦了,这不是自己浑浑噩噩十几年却一直在做的梦么?杀了他们!为什么不呢!
李不闻捡起了一把刀,举了起来,风逍睁开眼睛,看着他,他的手抖得厉害。倒在地上的几人脸色煞白,颤抖着吼叫起来,李不闻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了。
他脸色发白地扔掉了刀,跪倒风逍面前:“公子,少爷,我做不到啊!”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滴,“他们也是人啊,他们也有父母啊,我杀了他们他们的父母怎么办,我要是比我娘早死,她会发疯的,会发疯的,公子啊!”
“他们想杀我,你知道么!凭这一点,他们就该死。”
“他们没有成功啊,你还在这啊!把他们交给官府吧,官府会制裁他们的。”
“哈!”风逍发出一声冷笑,“杀了我就迟了,再说,我老爹是郡守,我就是半个郡守,他们落我手里,一样要死的。李不闻!”
李不闻瘫软下来。
风逍接着说:“丢掉你那可怜的怜悯与同情,你那几个哥哥与伯父早就该死了,你却一再忍让,结果怎么样,你母亲死了,死在你的忍让懦弱,只有杀了他们才是解脱……回想一下,当柴刀砍进血肉,鲜血迸出,听着骨骼肌肉与刀磨出的咯吱声,感受他们的生命在你的手下消逝,你有什么感觉?”
李不闻丢了他的智慧与谨慎,顺着他的话喃喃说道:“很痛快,有种解脱。”
“那就对了,你不能时时刻刻把人都当成人,在你该杀他们的时候,他们是猪,是狗,是待宰的牲畜,你要做的就是挥起你的屠刀,还自己还别人一个解脱。”
“你看看他们,他们和你不是同一类人,是被生活所迫之辈,他们是横行定风州的大盗团伙,他们的老大死在黑面阎罗之手,他们却侥幸逃了出来。死在他们手下的人从这能排到奈何桥,他们也不知多少次杀了像你娘这样的无辜之辈,就这样,你还能把他们看成是人么!他们是畜生,不,连畜生也不如,杀了他们可以救千千万万的人,你为什么不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