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站在窗前，看着领着三千骷髅站在城外的俊美男子，大雨如瀑，也没能稍减城墙下的男子嚣张气焰。万斤城门垮塌，百姓们的视线穿过雨幕看到了这个年轻男子，雨水在他身旁激荡出了清浅的光晕，衣衫却滴水未沾。他只是含笑看着墙内的百姓，没有怜悯，没有嘲笑，却带着和人看待宰的牲畜相同的残酷。
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也不需要什么榜文来解释什么了。人群慢慢散开，如看完了一场闹剧后散场的观众。他们要回家，然后再找一个家，就和黄巾之乱那时一样，不断地跑啊，逃啊，只是找一个落脚的地，现在又要跑了，只不过回到了原点而已。他们低声地交谈着，嗡嗡成一片，他们只是回家避雨而已。他们茫然四顾着，泗北城这么大，他们找不到自己的家了，迷路了么？
不，不是迷路，是有人要赶我们走，像张角那时一样赶我们走，将我们赶出生活了十年苦了十年累了十年的地方，尽管这个地方有很多不公平，尽管会被欺负，尽管有时需要低三下气，尽管那些大家族想着法要赶我们走……可这个窝就是再烂，他也是自己的家啊？家没了，想被人欺负也难了，外面的世界不比地狱好多少。
有些人对这这个地方是没有多少留恋的，他们在这座城市中兴的时候投机而来，他们理所应当地在这座城市没落的时候弃他而去。不止这些，这座城市建立制度的时候有他们一份，他们还自以为他们没有离开这里时依然是这里的半个王。
谢家牵出了十七辆驷马马车，可是车夫不够，因为车夫大多是低价雇的那些平民，此时他们也要出城，自然不会理会他们了。满脸横肉的谢家大房怒发雷霆，他劈头盖脸打了几个家仆护卫，阴声道：“你们是傻的么？他们要回去你就让他们回去，现在去把他们给抓回来，不把我们送到安全的地方他们谁也不能走！”
护卫们匆匆而去，他对那些平头百姓都知根知底，很快就把他们给押了回来。“你们拿了我的工钱还想走？都想找死么？”
啪——啪——啪——
十几鞭下去，每个人都很公平的被分了两三鞭。他们像忍受坏习惯一样忍受了她的鞭子，如果是以前，这些大老爷们就会弯下他们的腰板陪着笑脸向她道歉，低三下四地求着她，只求她以后驾车时还来雇他们。
可是现在，等她打完之后所有的人都无动于衷，满是冷漠地注视着她。一个木讷的汉子说道：“你每次都是干完活之后才给的钱，咱家什么时候欠你的钱？”
“哎呀，还敢顶嘴？”她再次举起了她的鞭子，一个年迈的肤色黧黑的老者冷冷地抓住了她的手，从怀里掏出了三枚铜子儿，铜子掉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回音：“贼泥婆，给你的臭钱，你这能让我们架个十次车了。哼！”其他以前贪财如命的车夫也突然之间大方起来，纷纷掏出铜子扔在地上。“呸！”最后一个车夫临走前冷冷地对她吐了口口水。
谢家大奶奶怔住，脸一阵青一阵白，一是因为那些男人的粗鲁，一是他们突如其来的变化她接受不了。她涂了粉的手臂上的五个黑印仿佛在嘲笑她的无知，她那被横肉阻塞的贫瘠的大脑怎么也想不出来是什么让这些她素来瞧不起的平民发生了这些变化。
“姐姐，不好了，鱼常在不走，他不愿离开泗北城。”
“吵吵什么？他怎么敢不走，他不要每个月的奉银了？”在她心中钱好像是天下最重要的东西，没有钱办不到的事。
小妾鄙夷地叹了口气，心里幽怨地承认自己比她聪明。愚拙如她心里也明白当年老爷还在时救下了还是乞丐的他，他为了报恩才忍气吞声在谢家当了二十年客卿，那里会在乎金银俗物。
“他不走就不走……不行，他必须得走，这些废物可挡不住外面层出不穷的山贼，老三，去找人把他给我叫来，要不然我扣他三月工钱。”她没有注意到那一句“废物”在本是家奴的护卫间起的波澜，接着说道：“你还去找那些臭男人，就说我每人多付二十文铜钱，让他们给我们驾车，去吧。”小妾抱着自己都说服不了的理由去了。
仁和武馆外几家欢喜几家愁，愁的是自己的孩子不能在这求学可以去哪，欢喜的是他们忧心的事成了真，所以没有什么再能让他们提心吊胆了。广晟学府的学子迎上了来接他们的家人，各自离去。各个世家里送走了他们的长期工短期工，小门小户里迎回了他们的家人，泗北城有百万人，万户人家靠着几百豪门来养活。
那一年，泗北城整个天空陷入了不断旋转的漆黑风暴里，风贤一人矗立在城楼之上，挡住了张角的百万大军；那一年，断壁残垣中，千百世家纷至沓来，帮助风贤重建了泗北城，成了当时泗北城名义上的又一个主人；那一年，他们制定了近乎苛刻的制度，只为保护他们的权益。悍烈武夫低下了头颅，只为寻一杯水，只为他们能在这多留一天。学府、酒楼、赌坊、天机阁……其实都不需要，这座城市只要再过十年一切都会有的，可这些世家占据了这些位置，将所有百姓纳入了不合理的体制中，就像是落入了蛛网中的猎物。
战事一起，蛛网黏附的大树没了，蛛网随着风雨飘零脱落。百姓们，不，武夫们脱离了束缚他们的体制，武者的本能回归了他们的躯体，他们不再看贵族的脸色，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儿孙被赶出学府，不再指望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会填满那永不见底的税务，不再怕那些恶奴会纠结起来欺负自己——怕什么，见过哪个练武的会怕打架。所以没人去替公子小姐们撑伞驾车，没人会去卑躬屈膝地请求老爷太太们原谅自己压根就不存在的错误，他们……反了。
“去你妈的。”一个环目燕颔的昂藏大汉踹到了死死挡在路中央的马车，看着气得发抖的锦袍高帽老爷，快意一笑。
曾经的仆人抬起了头，曾经贵族老爷们耐以生存的权谋手腕和剥削手段失去了作用，这一场下在泗北城的暴雨彻底颠覆了这个城市。
“还有半柱香，你们抓紧时间哦！”明理的声音幽幽在全城响起。
“你，就是你，来帮我把这个抱上马车。”
“你想干什么，啊！不要踢我的马！”
“快走啊！前面的不要挡住路！”回答的是一袭刀光。
“来啊，救救我的妻子啊！他就要生了！别走啊！”
“你可曾会想到会有今天！”
“我什么坏事也没做过，你为什么要杀我？”
河底的沉渣显露出来，恶臭令人作呕，大雨虽在冲刷，但一些角落的阴影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新的腐泥。趁火打劫之辈在每个阶级都会有。
“三柱香的时间到喽！”
“你们这是干什么？太让我惊讶了，你们不走。”明理笑问挡在城门口的一大群人。
“呸！别把我们和那些软蛋比，他们他们走他们的，关我们鸟事？”
“你们为什么留下来呢？”
雷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孔，拖黑了城市，“我们是武者！”
雷蛇穿梭在乌云之间，明理笑问：“不对不对，练武又不是要你们求死。”
雷神怒吼，有人声音低沉地说道：“我们累了，好不容易找个家，不想再走了。”
“有人曾在能走的时候选择了留下，我也想试一试。”天地刹那一黑，不知他们想起了什么，气氛渐渐沉重。
“哈哈，你赌对了啊！”
一条白色的匹练从天而降，击在三千骷髅之间，人们大惊失色，消失前明理笑嘻嘻道：“天罚晚来了三息呢？”
远在十五里外的山坡上，木乃伊破土而出，仰天发出一声怒吼，三千骷髅齐齐仰天无声咆哮。雷光毕，三千骷髅灰飞烟灭。
人们面面相觑，这时有人大喊：“那些世家停住了，有的已经回来了。”
“那群混蛋，不能让他们在兴风作浪了。”
“对！”“说得好！”“拦住他们。”“赶跑他们！”……
黑暗中两个人登上了城楼，大呼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幽暗的石室里，风逍站在两个男子前，“知道怎么办了？”
“知道，我们兄弟两一定会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
“嗯，你们叫什么？”
“陈胜！”“吴广！”
“兄弟们，你们还愿意过那种猪狗不如的生活么？！拿起兵器吧，他们不是不是你们的亲爹亲妈，凭什么我们要任劳任怨地为他们卖命，凭什么他们什么都不干却能能锦衣玉食而我们累死累活只能勉强糊口！”
“这不公平！”
“风将军保护了我们，不是他们保护了我们。赶走他们我们没错！”
“杀啊！”
人们齐声怒吼：“杀！”
煞气冲霄，雨幕倒卷。三十万百姓浩荡迎向了三百户世家。
…………
钱实用看着站在大门口站了半个时辰的老头，叹道：“你不累么？”
“不累不累！我重孙好不容易托我这个老家伙看住你，我就得看住了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