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次郭公公是受命宣旨召唤云清野进宫的。历来传旨都只需要站在府门外,接旨大臣立祭坛焚香全府跪拜于门前迎旨的,但国主此次特地叮嘱他不要打扰云清野休息。
“说不定这是他最后一次睡个饱觉,想来寡人也是对不住喜儿和外甥啊。”
病榻上的国主这么说着,猛烈地咳了起来。
身为贴身太监的郭公公自然是无事不知,看到国主如此自责又是一番好劝,什么国主身系晋国千万臣民的安危,云清野有幸为国主献身是他的福分等等,这些话罗公公闭着眼睛都能说上一箩筐。
一早他就带着国主的殷殷叮嘱来了,现行的传令官早将国主的旨意带到,云中天虽有几分不满,但还是按旨意在宗祠大殿外设下祭台,迎接传旨太监。
一干人等在殿外侯了足有两柱香时间,也不见云清野有动静,云中天等的有些不耐烦,便指示两位族内长老进去叫人。
郭公公等的也有些不快,就睁只眼闭只眼假意没看到云中天忤逆旨意,他原本想着等云清野出来,两下念完圣旨,就可返宫了,不想却等来了这么一幕。心下虽觉好笑,但不禁佩服起这小子的心胸来,生死关头能有几人像他一般无所顾忌,放荡不羁的?
光屁股来接圣旨的古今天下这小子是第一人,前肯定无古人,后也未必有来者。郭公公想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噗的一下笑出来,急忙干咳两声掩饰过去。
看着如此精彩的画面,云清野也是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反正都这样了,那就破罐子破摔吧。”
云清野镇定了一下,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红布,仔仔细细给自己裹上,那股认真劲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一样。
“大家早。”
半晌后他蹦出这么一句,郭公公这下真的是受不了了,他急忙摊开圣旨唱了一声。
“武烈公府接旨!”
“臣等在!”
随着云中天一声应诺,云家所有人员便走到祭桌前,齐刷刷地贵了下来。云清野自然是尾随期间,只是那红布勒得他有些不舒服,走起来左右扭动,让人看得全身痒痒,很不舒服。
严肃的场面被他这幅模样糟蹋的半分不剩,不仅是年纪轻的受不了,就连部分训练有素的黑甲武士都快要扭曲着脸,发出不和谐的呲呲声。
郭公公再也顾不得摆什么排场,急忙开口,想着要赶快结束目前的场景,要不然硬生生把宣告圣旨弄成一场闹剧,那一世英名就要毁于一旦了。
圣旨的前半部分满是套话,大意便是云府世代忠烈,是朝廷栋梁之类,半天后才说到核心意思。
“……武烈公世子、云氏第十六代孙云清野,天赋异禀,才华横溢,恪守礼仪忠孝之道,堪称青年楷模……”
在场的人都瞪直了眼珠。
这样的话也说的出口?!
天赋异禀,才华横溢?青年楷模?
这些说的都是什么鬼?
就连宣读圣旨的郭公公都有些不好意思,云家世子云清野和四皇子百里殇的所作所为,在京城里人尽皆知,和这些褒奖致辞哪有半点关系。他也感到现场的异动,只得微微咳了两声,加快了语速。
“……特赐子爵位,授内廷行走,即日起入宫行职……”
话音刚落,四周再也压抑不住了。
世袭子弟除非有天大的恩宠,否则只有等前代公侯过世之后才能继承爵位,历朝历代甚少听闻给世子加封的,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除了少数知道真相的人之外,无不面面相觑。就连知道凶险的云清扬也情不自禁地嫉妒起来。
云清野早没有心思听郭公公在说些什么,这些溢美之词在他听来无异于毒药一枚,夸得越是出格证明此行越是凶险万分,当听到如此丰厚的赏赐之后,他的脑袋里只有一句话:“这次死定了!”
“谢恩!”
郭公公阴沉的语调刚落下,云中天便站起来接旨谢恩。
接下来的时间里,云清野像是个木头人一般,任人摆布,先是有人将他带进屋子,为他沐浴净面,给他穿上了衣服,带上衣冠。他没有任何的排斥,最后是几个士兵将他扶上了国主派来的“金雀撵”中。
“起!”
金雀卫的声音洪亮短促,让人心中一震。
四匹乌黑的北荒马在车夫的指挥下,齐刷刷地踏起马蹄,敲击在青石上发出响亮的哒哒声。
两排金雀卫形成左右两道屏障,手执长枪,金色的铠甲在马背上有韵律地跳动着,阳光下发出炫目的光。
云清野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从撵内站了起来,一把掀开前方的幕布,跳了出去,迎风站在前缘上。
队伍被这异动惊了一下,反倒是坐在御撵前缘边上郭公公不动声色,金雀卫有些弄不清情况,略带疑惑地着郭公公。
郭公公抬了抬眼皮,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摆了摆,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金雀卫没有多做停留,径自哒哒前行。
也不只是怎么回事,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天空突然聚起了阵阵乌云,迅速地压过整片蓝天,一点点地吞噬着阳光。
不远处那一行人伫立在那里,全都是他最熟悉却又最陌生,最亲却最冷漠的人们。
父亲脸上仍旧是一副严肃的模样,让人看不懂心思;叔叔云中月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文俊一副沉痛的表情,但无论如何也压不住眼底的兴奋;至于云清扬,则是毫无顾忌笑着,眼睛放出火一样炙热的光芒;还有那些族内的长老们,每个人表情不一,但大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再见了,爷爷,再见了,母亲。”
云清野喃喃着,眼底一酸。一阵恶风吹袭过来,卷起院边上的残叶,夹杂着灰尘扑面而来,云清野看着这整片熟悉的场景,百感交集,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他用力抓着御撵旁金色的支柱,狠狠咬了咬牙,恨不得大吼一声,把心中的种种都发泄出来。
队伍很快出了府门,那一群人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就消失在云清野的视野中,他一点也不怀疑,如果不是御撵还在这里,那些人根本连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一股酸涩冲进眼眶,云清野强咬着牙齿,告诉自己千万不要流泪,这里已经无所眷恋了!
车队很快出了巷口,云清野深吸一口气,准备回到御撵中。突然,他身躯一震,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整个人痴呆呆地站立在那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和郎官巷上两旁跪着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到御驾而不下跪,这可是大不敬的行为。
是石玉。
他已然换上了大漠的服装,裘衣皮袄,初冬的天气还光着左边的臂膀,露出精壮的肌肉,脸上少了往日里那副憨直的表情,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御撵上的云清野。
石玉缓缓把左手举了起来,一道还未愈合的伤口赫然在上,正是他们昨夜结义时血脉相融的印记,接着他将左手握拳,用力地敲击在左胸膛上。
云清野也举起左手,露出一样的伤痕,也学着石玉的样子握拳在胸口上敲击,此时他再也不想控制什么,任眼泪在脸上横洒。
不过是一夜之间,云清野觉得他们都长大了。
就算全天下都抛弃了他,至少还有石玉,还有百里殇和翩翩!
这么想着,云清野露出了笑容,他突然觉得心中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代替的是一阵敞亮和温暖。
“前方何人,见驾为何不跪!”
为首的一名金雀卫大喝一声,提枪直指站立着的石玉,石玉却像是呆住了一样,没有半分响应。
那金雀卫见状,一夹马腹,眼看就要冲杀过去。
“算了吧,咱们还赶着回宫复命呢。”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飘了过来,云清野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一旁阖眼休息的郭公公。
那金雀卫一提缰绳,把马硬生生地拉的在原地抬起了前蹄,那马有些不乐意地甩甩头,打了几个响鼻,滴滴答答地恢复到了原来的步调。
进到官道,车队便提起了速度,郎官巷口便迅速地消失在视野中,石玉的身影也很快失去了踪影。
云清野长舒一口气,抬头望向已是密云遮天的天空。
一股凉意沁到了他的脸上,他摊开手,一片雪花慢慢飘落在手里,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
天那边,雪已经成片从天上掉落下来。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