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教武场的结界就是一条幽深的长廊,是通往家眷后府的通道之一,长廊上只有云清野急速的脚步声,身后跟随着闷声不吭的石玉。
不知想到了什么,云清野突然刹住脚步,埋头跟随的石玉差点撞了上去。
“世子?”
云清野回过头,直愣愣地看着石玉,双眼露出复杂的神情。
“石头,我们一起有九年了吧?”
云清野莫名其妙的问话让石玉有些没反应过来,石头是儿时云清野对他的称呼,自成人礼后就极少听到云清野叫唤,他虽然反应迟钝,但隐约间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回世子,一共九年零八十三天。”
云清野听这话也愣了一下,他知道石玉必然记得,但想不到他是一天天数过来的。
“九年零八十三天,嗯,很好,”云清野有点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这些年你跟着我受苦了。”
老爵爷云震过世之后,云清野在府内便处处受到轻视,等到云中天有意要废除他的世子的消息甚嚣尘上之后,他的处境就更为微妙了。
府中的下人们大都是趋炎附势之徒,但这些人却又是最为敏感的人,当他们捕捉到主人的用意之后,有意无意就表露了出来,对云清野大都是阳奉阴违,表面上似乎是一副恭敬的样子,实则不冷不热,和二公子云清扬的待遇比起来,那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云清野再怎样也身负皇族和世子的身份,无论如何不能明里不敬,但他的伴读可就不一样了,也是个下人而已。
那一拨试图废弃云清野另立云清扬的谋士们,便开始想尽办法戏弄、刁难石玉,目的很是简单,一方面借此削弱云清野的地位,另一方面,如果哪次云清野受不了气,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那就更理想不过了。
云清野也曾经因为某些下人的过分举动而暴怒,做出了严罚下人的举动,不想此举正中文俊等人的下怀,以世子无仁无德,暴戾阴狠为名,主张处罚云清野。
而云中天的反应也不出所料,对云清野做出了严厉的处罚。
自此以后,为难石玉的人就更肆无忌惮了。
石玉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不时地遭受一些莫名的欺侮,但他本性忠厚,性子也颇为坚毅,只要不是伤害云清野的事情,他大都微微一笑过去。
这些云清野都知道。
“不苦,与家中的鹰隼相比,这些小麻雀算的了什么。”石玉似乎是想逗云清野开心,说了这么一句并不好笑的话,自己咧开嘴笑了起来。
他看到云清野并没有笑,只得干干地收住笑声,沉默了一会,接着说:“和世子比起来,石玉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石玉虽然憨厚,但并不傻,他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放荡不羁的世子,心里承受的是什么样的苦楚,也知道每次自己被欺负的时候,他总像只小豹子一样护在自己身边,狠狠地咬向那些人,无论爵爷怎么处罚也丝毫不退缩。
云清野心头一暖,正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这世上但凡有一个如此懂得自己的人,也就不枉此生了吧。想到这里,他又微微叹了口气,半晌又开了口。
“石头,明天你就回大漠去吧,回你的家里去,去找你的父亲和亲人。”
“世子!”石玉被吓了一跳,猛以转念像是想起了什么,“世子,是我学艺不精,让您受辱,我这就回去和萧山一决生死!”
说罢倒地一拜,转头就要离开。
“站住!”云清野一声轻喝,转身回头看着虎躯微震得石玉,“你这愣头愣脑的毛病真得改改了,以后我不在别让人家再欺负你。”
“世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这次去的地方你去不了。”
“连青青池这样的虎狼之地我都跟你去了,还有什么地方我去不了的。”
原本还沉浸在伤感的云清野被他这一句话气的差点没笑出声来。
“你啊,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把破坏气氛的好手,这难道是你们长生族的又一不传秘技?”
“世子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云清野翻了个白眼:“好了好了,真是败给你,石头,你我相识九年,名为主仆,实为兄弟,在这深府大院里,只有你陪着我一起胡闹,一起悲喜……”
“世子。”
云清野抬了一下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还记得那年文俊老头刚到府上的时候,我把‘山崩地裂’下在他的茶水里,那老头拉到卧床不起,父亲生气到差点废了我,是你陪着我在雨里跪了一天一夜……”
“十一岁那年,那次我在府内后山做实验,突然炸了,山洞坍塌下来,是你幻化成陆龟抱住我,硬生生地扛住了那些乱石,那时你不过刚到形修下品的境界,被砸的体无完肤,我却只受了一点轻伤……”
“十三岁那年,你私自同人比武决斗,身受重伤,差点连小命都没了,伤愈后还受到父亲的责罚。你生性忠厚,怎么会无故同人纠纷?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因为那家伙辱骂了我和我的母亲,那时候我就想,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才让你和母亲都受这般屈辱……”
“世子,你别说了。”
云清野仿佛没听见石玉的声音,仍旧自顾自地说话:“从那天开始,我便有了主意,今后不能再让自己在乎的人受苦,我要让那些欺辱过我的人都后悔!”
云清野的眼睛突然变得通红,面部表情也扭曲了起来,石玉知道他想发泄,于是静静驻足在一旁,不再打断他。
“可惜啊,生不逢时,我的计划才刚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云清野撂下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也柔化开来。
“石头,我下面说的话你要认真地听着。”
石玉有些愣愣地点了点头。
“明天一早你就走,我已经和父亲说好了,他会派人护送你回去,保你风光太平。你不要说话,听我说。第一,切勿加入部族内的夺位之争,你生性简单淳厚,对朋友是不可多得的优点,但对敌人来说却是致命的弱点。”
云清野停顿了一下:“第二,全力修魂,努力攀登到武人的最高境界,老师曾经看过你的根骨,说你是百世不出的修魂奇才。这老头平日虽然没个正形,但看人还是准的,你要比之前更加努力修炼魂体,只有自己的实力强大了,才能保护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
“第三,如果遇到任何危及性命的艰险,什么也不要想,一路跑到金雀城来,我若在,拼死也会护你,我若不在,你找小白,他贵为皇子,保你此生太平应是无虞。”
“最后一条,无论碰到什么事情,你都需要答应我,要像爱惜我的性命一样,爱惜自己的性命,好好活着!”
说到这里云清野有些胸闷,他停顿了一下,认真地盯着石玉的眼睛:“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石玉极少看到玩世不恭的世子这般认真,从年龄上来说,自己还长云清野一岁,可看他现在的样子,分明像长辈一般语重心长地叮咛自己。
“记住了!”石玉突然了解到,不管自己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云清野的想法了,于是他再没多说什么。
“好!好!好!”云清野大笑三声,突然一把拉过石玉的手,朝着明月的方向跪了下来。
“苍天在上,明月为证!我赤烈一族第十六代本系血脉云清野愿与烈火长生族石玉结为兄弟!此生情谊,永世铭记!生死不息,轮回不忘!”
出乎云清野的意料,这回石玉并没有发愣,反而展现了非凡的记忆力,一字不落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平静的声音里饱含坚毅。
“苍天在上,明月为证!我石玉愿与云清野结为兄弟!此生情谊,永世铭记!生死不息,轮回不忘!”
石玉说的简单,没有带上两人的族牌,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他们俩的事而已。
话音刚落,云清野便抽出腰间的匕首,往右手掌心划了下去,霎时间鲜红的血涌了出来。
石玉接过他递过来的刀子,毫不犹豫地划向右掌心,血液奔涌而出。
两人同时伸出右手,击掌相扣,血液交融,目光交汇间,看到了对方脸上的笑意。
“好了,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大哥,请受小弟一拜!”
云清野把石玉扶起,二话不说,一甩衣袖,单膝下拜,石玉也没有推辞,受拜之后,也还了一个鞠礼。
“今天是我人生最开心的时候!我在这世上找到了一个真正的亲人!”
云清野又露出招牌式的大笑,府里的赤烈军侍卫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悄无声息地闪了过来,一看是又是这位无赖世子在发癫,见怪不怪地又闪了回去,嘴里还咕咕哝哝说着大概是抱怨的话。
石玉仿佛看到那个不羁的世子又回来了,只是这次声音里更多的是悲怆。
云清野只是笑着,胸中的浊气一扫而空。
“大哥,我这就走了,此一别或数月或经年,但只要你我兄弟情义在,便是天涯海角也惺惺相惜!”
云清野说罢,用力拍了拍石玉壮实的肩膀,大步流星朝内府走去。
站在原地的石玉只是静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在他心里,其实早就把云清野看成了自己的弟弟,外表的平静掩饰不了他内心的心潮澎湃,虽然这个结拜仪式实在是有些简单,但深情厚谊却是繁文缛节所不不能影响的。
其实在大陆间,结为异性兄弟是一件特别庄重的事情,在他的家乡,只有在战场上经历生死考验的战士才会结为兄弟,双方要邀请所在部落有名望的前辈做鉴证人,并屠戮狮虎豹狼等猛兽之后,滴血于兽血之中,共饮之,意味血脉相连,方能成效。结为异性兄弟者,一方战亡,另一方要替其抚养妻女,赡养老人。
在晋国,结交礼仪就显得文绉绉的多,通常是请有声望的文人草拟誓文,选择文庙或者武庙,择良辰吉日,饮酒舞剑,泼墨颂文,仪式方成。
让石玉感动的是,云清野选择的是大漠部落的结义形式,粗犷豪迈,义气干云。
不论实在边塞还是在中原,誓言中总少不了那几句“不能同生,但求同死”,这样的话语说出来,不管是真是假,总让人感到血脉喷张,豪情万丈。
在许多人看来,少了这两句话结义的意义似乎都少了大半,又或者说,有些结义的目的就是为了说上这么两句,但事实上有多少人能做到,就不得而知了。
可今次云清野却丝毫没有提到这几句话。
石玉想起云清野之前交待的那些话,一字一句,看似平静实则沉重。
他突然感到自己很熟悉那样的口吻,部落长辈们奔赴前线,生死未卜之时,叙说遗言就是这样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