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过年,从外地打工回来的妹妹对睡眠似乎情有独钟,抓住一切机会就往床上躺,而且每次躺下去时还要半眯着眼睛陶醉地感叹一句,床真好啊!这令我很疑惑,妹妹一向是个活动型的女孩,整天上窜下跳折腾没完,怎么突然如此恋床?再说,就算是在外面累了,也不必这样夸张。妹妹脸上忽然显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姐,你不知道,有张床安安稳稳地睡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从小对课本毫无兴趣的妹妹在念完了初中后,等不及领毕业证书就走上打工的路,她是怀着离开学校的轻松欣喜和对未来美好的幢憬而上车的。前两个月,妹妹在电话中说打工还真不错,不用考试还可以领工资,人又自由。家里都放了心,毕竟是朋友介绍去的,看来那工作还真是不错的。
几个月后,妹妹突然在电话里犹犹豫豫地说,姐,能否先给我寄点钱……我愣了一愣,她没有多说什么,但我已经感觉到她的狼狈,目前一定很困难。不然,照她的性格,不会轻易向我开这个口的。面对我紧张的追问,她在那边很轻松的说,没什么,就是最近有点困难,工资赶不上,可以的话你就寄一点来,如果你也困难就不必了,我过一两个星期就能解决了。在那样茫茫的大城市,她一个女孩子身上没有点钱意味着什么呢?想到这儿,我头皮发麻,急着让她回家。谁知她倔强的性子上来了,不,我才不想这样子回家,也别告诉爸妈。
因为不敢让爸妈知道,正上师范的我暗中只攥出可怜的一百多块钱,按妹妹给的地址寄去,忐忑不安地祈祷她能过这一关。钱寄出一个多月后,妹妹终于又来了电话,说是找了新工作,待遇还不错,最近发了工资。是那种让人放心的显得愉快的语气。我便天真地以为前些日子真的只是妹妹费用过大,暂时困难罢了。
直到我问起床的事,才真正了解到那些日子妹妹是怎样挺过来的。
妹妹第一份工是爸爸托一位朋友找的,在一个地磅工作,老板包吃包住,还跟老板一个亲戚住在一起,其实也有点监督的意思在里面。不过,对一个打工的来说这样的条件已经很不错了。最重要的是妹妹一个女孩子这样打工,爸妈放心,至少那个老板的亲戚是妹妹在外面的半个监护人。妹妹跟老板的丈母娘住一块儿,每日三餐由妹妹安排,伙食只管到老板那儿报销,工作也不重,加上妹妹脑子灵,没多久就熟门熟路了。妹妹说,开始这一段打工日子是快乐的。
一段日子后,妹妹突然感觉到有点不舒服,开始也不知具体的原因,只是一点若有若无的不快。慢慢地,她明白了,是因为老板的丈母娘。每一顿饭她必定边吃边唠叨妹妹买的菜太贵,肉太多,满脸的不满。妹妹暗中检查了自己,是否真的太过了,然而每顿饭两人都是把东西吃得一点不剩的,并没有浪费。所买的也都是家常菜,月末报销时老板从未对伙食费有过半丝疑惑。便认为是老人家节俭惯了,不去搭理。谁知老人认为妹妹的沉默是理亏,索性提高了声调责备妹妹的浪费。这一回不单单是买菜的事,还有洗头洗发水倒多了,刷牙牙膏挤长了,洗澡水放多了,连偶尔听歌也是费电了……初走出校园的妹妹哪受得了这种委屈,但因为在人屋檐下而忍了一段时间后也终是忍不住,有几次与老人吵了几句,老人便愤愤地说要让女婿炒了妹妹。这话一出,妹妹便咬着舌头不出声了,于是对方胜利了。妹妹说,最后那一次,她实在是无法再忍下去了。
那天,妹妹熬了些汤。老人把汤都喝了,看着锅里还有几块带肉的骨头自己啃不了,便破天荒地软着语气让妹妹把肉骨头吃了。谁知妹妹不领情,说我饱了,不想吃。——主要是妹妹对肥腻的肉不感兴趣。老人沉了脸,摇着头冷哼了一声,架子好大,连肉都不吃了。妹妹不言,收拾着碗筷,想着忍她几句也就过去了。谁知老人又冷冷笑了几声,看看都什么世道了,农村来的也不吃肉,逞强也不用出来打工……啪!妹妹猛地把手里的碗筷掼在桌子上,农村来的怎么啦,我不打你这份工了。
老人先是吓了一跳,接着侧着脸斜起眼睛,我看你能跳多高。妹妹不发一言,钻进自己的小房间。一会儿,抱着小皮箱出来了。老人这才真愣住了,大概没想到这小妮子当真就敢走了。
妹妹说,迈出那个门时我觉得真是解气。姐,我是倔了点,可我知道自己是个打工的,她说别的我都忍了,可她说了那最后一句话,明明是看不起人嘛。可是,走过了几条街后,我就害怕了,城市那么大,我分不清东西南北,也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到哪儿去呢?
妹妹拖着小皮箱乱转了一圈,筋疲力竭地找了个下等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照样出来转,先找个工作安顿下来成了最本能的念头。那几天,妹妹跑了遍了人才交流市场,不是被高高在上的学历要求挡在门外,就是填了一张张的表格交了手续费后任其石沉大海。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天妹妹头昏脑涨地从人才交流市场出来,看见一个男子蹲在路边喊着发财发财,竟莫名其妙地跟着蹲下去。好像是随着那男子的指点,拈了几个纸团,再站起来时,身上仅剩下的几百块钱都跑到男子手里了,顿时脑里一片迷茫。
接下来几天,妹妹最下等的旅馆也不敢住了,当然也不敢学着流浪汉地睡天桥。白天四处转悠,不再去人才交流市场,而是一家家工厂、店面上门去问要不要人,饿极了就用剩下的一点钱买面包。她真后悔那天没有把所有的钱都放在箱子里,只剩下箱子里这两百块钱。晚上,她到迪斯科去。很好,那里可以呆上一通宵而没有人注意你,可以趴在桌子上呼呼睡大觉,只是周围爆炸的音乐会震得神经发疼。凌晨迪斯科关门时,妹妹就抱着小箱子到公园草地上再打个盹。一天,她正在打盹,小雨把她浇醒了,她抱着小箱子狠哭了一场,可就是不愿意回家。害怕看到爸爸妈妈眼里的心疼。
两个多星期的游荡后,妹妹终于想起同在一个城市的一个朋友,曾经给了她一个地址,因为彼此不是很熟悉,很久没联系,这些日子竟然忘记了。当妹妹发抖着翻开通讯本发现那个朋友的地址还在时,手抖得更厉害了。
喘着气找到那个朋友的宿舍时,期待中的朋友的笑脸并没有出现。一个陌生的面孔伸出来,冷漠地盯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搬走了。门就重新关上。妹妹一阵眩晕,跌坐在门前,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妹妹说,那一刻她真想就这样回家,可这时车费像是不够了。
不知坐了多久,妹妹下意识地走下楼,到附近的超市门口上坐着发呆,想着自己是不是真的无路可走了。哎,那时都忘记害怕了。妹妹咬着嘴唇说,我只是累,就想睡觉,好好的睡,可以静静地躺在床上睡的那种。一想到家里那那暖暖的床,她又想哭又想笑。就在她自我陶醉时,眼前竟站着一个人,是她刚刚找不到的那位朋友!
说是巧,也是妹妹的运气。那位朋友就在超市里上班,搬走只是为着有更便宜的去处,还是在这儿附近。幸亏妹妹刚才累得走不动,在这儿坐了大半天。
虽然不是很熟的朋友,但他乡遇故知,这时她就是妹妹的亲人。住处特别窄,可是有一张床,一张真正的可以平躺着睡的床。不是迪斯科的桌子,也不是草地。妹妹这一躺连续躺了好几天,那个朋友一直细心地照顾着她。
妹妹就是在那个时候给我打的电话,因为那时她才能用朋友的地址,让我给她寄钱。那朋友家里很困难,每月得固定寄钱回家。因为突然多了妹妹,开销增加,那个月妹妹的朋友就周转不过来了,妹妹才让我先寄点钱以解燃眉之急。
从那时起,妹妹开始学会在陌生的城市里自己找工作。她说,也就是那时起,她恋起了床,一躺在床上就感到幸福满足。她很多次梦见自己睡着睡着床突然不见了,她只能永远地拖着双脚走着路。姐。妹妹最后说,现在想想,我挺后怕的,当时怎么就那样不知天高地厚呢,刚出去满身都是角,碰不得的。其实,打工哪有不受气的呢。
我看着妹妹显得稚嫩的脸,但沧桑的眼神,眼眶突然一热,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