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想到自己竟成了唯一的住校者。第一天,当学校的铁门当的一声关上,寂寞和无助便一点点侵入骨隨,对着满桌的作业和教案,糊糊涂涂抹了一阵泪后,才发现学校竟还有另一间房亮着灯,顿时多了一份心安理得。这才记起老门房也住校。那一夜,她总是跑出来看那亮在学校另一角的灯,幸运的是,一直到她进入梦乡,灯还亮着。
门房是个退休老教师,很少说话,总是不声不响地侍弄花草,好像那是他创作的艺术品。也许他的与众不同,她来到的时间不久,却已听说了不少关于他的故事。
他年轻时也曾因才华出众,在这个镇里风云一时,并有了一个美满的小家。在一次由他带领的学生郊游中,他们碰到了意外,有三个学生受了伤。虽然他们拼着命救回了所有的学生,虽然他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的一条腿永远瘸了),但人们还是无法忍受一个使学生受了伤的老师,从此他便拐着腿培养起不必负责任的花草。带病的妻子含怨负气,竟早早离开这个她永远弄不懂的世界,留下一个女儿和他相依为命。多年以后,他又固执地把女儿送上讲台。也许命运选中了他来考验,一个晨光灿烂的早上,他晨跑的女儿倒在车轮下,紧闭的眼角还带着稚气。从此,他很识相地搬出那个“家”。
可能因为他的沉默,或者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几乎不跟人交往。但因为每天晚上的灯光——她已习惯伴着灯光工作,看着灯光入睡——她常忍不住留意他,他白发如银,穿行在绿树红花之间,有种奇异的美。奇怪的是他的眼睛竟是烁烁生辉,好像他想说的话,他性格里所有活泼的东西都积聚到眼睛里了。他唯一引起别人注意的是,每天清晨和黄昏,总是背着一架挺高级的相机,对着学校里几棵高大的树,对着天空,不停地摆弄着,并显得兴致勃勃。
他多年来一直是这样子,别人早已习惯,好像成了一个固定的摆设,日子久了,人们能准确无误地绕过去而绝对没有看见。她却特别好奇,很想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她甚至有些羡慕他,他做得那么投入,似乎充满了乐趣。她周围太多的人早已把工作当作一种负担,日子在唉声叹气中混过去。他所体会到的应是旁人无法理解的吧。
只是不知如何开口和他搭上腔,他会不会是个固执而孤僻的老头?其实她心里很感激他。有一次,水池没水,洗澡的时候,她只好咬着牙一桶一桶地提,他在远远的地方默默看着。从此,水池的水总是满满的,那是他每天下午蓄的。他会隔三差五地剪些花让学生送来。
这天放学后,学校空荡荡的,灰灰的天空有些凄凉,她抱了膝头独自发呆。他竟来了,带着慈祥的微笑,亲切地招呼着:“姑娘,别闷在屋角,出来。”她疑惑地跟出去。
“你看。”他指着高高的树梢,“仔细地看。”
她抬头看了好久,树梢除了稀稀疏疏的半干枯的树叶,什么也没有。她的眼光带着疑问,对自己竟看不到什么感到不好意思。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老人,轻轻摇了摇头。
他睁亮眼睛,眼睛里蓄满笑意,好像在笑一个调皮的孩子:“你用心看,耳朵认真地听听。”
她终于看到了,原来枯干的树枝上正活泼地跳跃着几只小雀儿,还一边吱吱喳喳地叫着,仿佛不知阴雨将要来临。它们唱着欢快的歌儿,显得那么快乐,那灰沉的天空仿佛也被它们唱亮了,令她想起明亮的阳光,心里那些愁绪正一丝一丝被抽去。
“那些小鸟真可爱。”她转过头高兴地对他说,“您看,特别是那只最小的,它唱得最欢,跳得最美。”只这一会,他和她的距离好像一下子就拉近了,成了很熟悉的老朋友。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跟她娓娓谈起这些小雀,哪一只爱玩,总是很晚才回来;哪一只最懒,只顾睡大觉;哪两只最亲密,总是蹲在一起……他甚至帮每一只鸟儿都起了名字,并且能一一认出它们来,仿佛它们是跟他生活在一起的最亲密的人。
她想起他总是摆弄相机的事来:“您平时是在为它们照相?”
他笑着点点头:“跟我来。”当她翻开那本厚厚的相册时,她张着嘴,呆住了。相册里全是树上那些小雀,静蹲着的,仰天而叫的,振翅欲飞的,迎风展翅的,梳理毛发的……背景从木棉叶子葱葱郁郁到木棉花独烧枝头;从红花飘落到叶子干枯;从蓝天白云到苍穹灰沉。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些可爱的小生灵就在她呆了这么久,她又认为如此无聊的学校里,是这沉默的老人发现并拍出来的。看得是深为自豪的。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对如此平凡的小动物这样感兴趣,对一件小事如此投入,她被感动并被深深感染了。
以后的日子,她轻松了很多,晚上她多了一个朋友,并多做了一件有趣的事,跟老人一起看那些每天又跳又唱的小鸟,捕捉镜头,照下一个个快乐的姿态。每当他们得到一张好照片,都欣喜不已,这件事成了他们每天共同的期待,每天都在等待美好中渡过。她突然觉得工作不再烦闷,她忙得很充实。
当一本相册变为两本的时候,她已成了他的第二个“女儿”。
有一天,她突然在校园里找不到他。别人根本没发现,她却心神不宁地挨过几节课,到校长室询问。校长只说他请病假,什么病谁也不知。当她赶到医院时,他正静静欣赏那两本相册。一看见她,忙招乎她一起看,说是怕机会不多了。她猛地一震,勉强笑着坐下来。(他得的病很常见,却足以夺人性命)
见她眼眶红红的,他反笑了:“妻子女儿等我太久了,我总算活得不错,这相片以后就由你拍下去了。”
不久,他走了,留下两本相册。几年以后,一个主题为《身边的美丽》的摄影展览震撼了人们,那些作品全是无名的小雀,而作者是一位无名的姑娘和一位无名的老人。
人们看到了如此美丽的生命被如此生动地记录了下来,如此活泼的灵魂被如此真实地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