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又说回来,早在张宗昌前呼后拥走进宴会厅时,志萍就认出了他。她随着卡斯罗夫刚一落座,定睛往台上注视良久,看清了那显赫的旅座确实是田哥时,便瞠目呆立,浑身发抖了。
卡期罗夫发现情况异常,俯下身子来低声地问:“亲爱的,你怎么……”
“我不舒服,咱们快走吧。”
这时是无法离席的,他关切地扶住志萍:“很厉害吗?坚持一会儿,等他讲完话,我陪你回家。”
然而,张宗昌过来敬酒了。当她与这位已经飞黄腾达的田哥四目相对时,她完全明白了:这绝情寡义的人,绝不会再承认那段历史,更不会记住那些誓言……她要大祸临头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会场的,仿佛失去了知觉,被一阵突如其来,不可抗拒的旋风推着,走到哪里算哪里。站岗的哨兵问她,她竟目光呆滞毫无反应。
她出了军营,那喧嚣的声浪都留在身后了,眼前只是一片朔风呼啸的旷野,她猛地打了个寒噤,这才冷静下来想自己的命运,禁不住簌簌地流下泪来:
天呐!我方志萍为什么这样命苦呀!9岁便失去了母亲;十八就遇上了魔鬼。就是这个张宗昌,把她少女的梦打得粉碎,又把一个少妇的幻想碾成粉末儿。还是这个张宗昌,把她推进了火坑,推进了一个女人最畏惧、最痛苦的深渊。风尘中遇到了卡斯罗夫,这是个难得的好人,可是同胞们骂她是“给老毛子作老婆的妖妇”时,她也强咽下辛酸的泪水;本以为归附了中国军队会有些指望,谁知道偏偏又遇上了这个张宗昌,这是作的什么孽啊!
她想到了15年前在卡斯罗夫别墅里过生日时与张宗昌的相遇,那时,她只有极度的悲愤和痛苦,却没有丝毫的加害之心。这个张宗昌不会不知道,可现在主客易位重新相遇,她明白,这心狠手辣的张宗昌是不会放过她的。不仅那些报恩的誓言喂了狗,只怕会又一次地恩将仇报,上次是“卖妻”,这次就要“杀妻”了。别看他不动声色,其实已伏下杀机。我要逃,快快逃出他的魔爪。
这时,她只恨卡斯罗夫贪杯,为什么还不快快出来?急中生智,她拦住了一辆军车,说自己得了急病,让司机快送自己回俄军营房,同时让哨兵告知卡斯罗夫,让他快快赶回去。
卡斯罗夫见志萍不归,已经心神不宁,一听说爱妻得病,便匆匆返回营房。这时,志萍已在收拾东西。一见卡斯罗夫,话未出口就忍不住大哭起来。
卡斯罗夫感到十分意外,分明没有病,却又放声大哭。相处15年,从未见过娴淑的妻子有哭闹的行为,今天这是怎么了?他一面给妻子擦泪,一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志萍就将如何被张宗昌卖掉,又如何在别墅里与他相遇,然后赠资把他放掉的经历说了出来。卡斯罗夫这才依稀记起这个张宗昌是有些面熟,当初是在自己手下当卫士,记得那时的张宗昌力气很大,一脸蛮横的神气,并不似今天在宴会上笑容可掬。当时他好象与土匪有些来往,后来的突然失踪,卡斯罗夫只认为是他当卫士不过瘾跑到土匪窝子里去了,并没有认真追查,不想今天又……
“这倒不怪你。”卡斯罗夫安抚着妻子,“你太善良了,他多次地利用了这一点。”
此刻,卡斯罗夫内心掀动着巨浪,他知道,官场的人都在利禄的油锅里炸黑了心,只要危及他的乌纱帽,亲娘老子也肯下刀子。象张宗昌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军阀,只要认出了志萍,现在多留一刻都危险的。现在必须快走;然而,在异国他乡,这样两个无依无靠的人,又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况且,他了解志萍经历的一切,也恨透了张宗昌,为了心爱的娇妻,他愤愤地直想报复。逃走,未免太便宜了这个张宗昌。
志萍劝说:“我们逃吧!到哪里都比在他手下好,我不怕吃苦,什么我都能干,决不会拖累你的。咱走得远远的,眼下你可不能去拼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中国有句老话: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
卡斯罗夫仍在迟疑。
志萍反倒冷静了:卡里沙,我知道你留恋军旅生活,回来的路上我想过一个人逃走,可是我离不开你,不愿意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中国;再说,我一个人逃走了,他也决不会饶了你,我比你更了解张宗昌的为人。
卡斯罗夫缓缓解开军服,从皮箱里找出便衣。
“走吧!我的卡里沙。”志萍幽幽地说,:我知道,你扔掉了军官不作,心里不好受。为此,我想到过死,然而,我想看看张宗昌这坏蛋的下场!当初,在丽都饭店那种不是人过的日子我都熬过来了,终于碰上了你这样一个好人;今天,为什么要死呢?我偏偏要活下去!要给这张宗昌添些不愉快,不能让他安生……
卡斯罗夫恢复了常态。他下令加强戒备,然后快速地把细软财物,金银首饰装到皮箱里,瞥见志萍穿着晚礼服,就说:“你也换换衣服,穿着这个出逃不方便。”
待他们收拾停当,已是夜半时分了。
事不宜迟,卡斯罗夫拉着志萍往外走。
刚出大门,卡斯罗夫就发觉不好,一个影子疾速地闪了一下。卡斯罗夫眼疾手快,说了声“有人!”一把将志萍推向大门一侧,自己则拔枪躲在另一侧。
可惜志萍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她一听说有人就惊慌失措,此刻,她就想靠在丈夫身边,不知利害地朝着卡斯罗夫扑来。
卡斯罗夫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志萍刚好跑到大门中间,张宗昌那支连发手枪响了,两颗子弹都穿过了志萍的胸膛。
淡淡的星光下,志萍倒在血泊中,她那颗善良柔弱的心停止了跳动,那张清丽的面孔因为痛苦的抽搐而变形。含冤而去呀!临死竟未能咬张宗昌这魔王一口……
卡斯罗夫心如刀绞,他抚尸大哭。
想想自己的前途,他掏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扳了枪机。
双双躺在门口,只有呼啸的北风……
张宗昌此刻在卧室里,紧张地等待着消息。他独自饮酒来镇定自己。
他也难受哇!眼前不断晃动着志萍的身影,那一幕幕场景仿佛变成一束束灼人的光束,刺他,刺得他直想落泪。啊!我是太过分了。他跳起来想去追王栋——不能再作孽了。可是未出门口,他又倏地回来了:不!我这旅长可来之不易,现在又有了俄军支队,前程未可限量,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能去!无毒不丈夫!
他被折磨得焦躁不安。是的,实在对不起志萍,天道不爽,自己只怕要受到严重的报应。他端起了酒怀,那美酒变得特苦,然而无可奈何了,他一仰脖,把苦酒喝得净光。
这时,枪声响了,他竟振奋得跳起来。“好小栋子,你得手了。那对不起了——。”他把一把锋利的匕首掖进了腰间。
不多时,王栋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大哥,大哥,成功了!”
“是吗?”张宗昌不紧不慢地说,“来!我看看你的舌头。”
王栋莫名其妙:旅座怎么……
然而,容不得他迟疑,张宗昌走近来,他只好把舌头伸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张宗昌以过人的敏捷抽出匕首,“嗖!”地一下子就把王栋的舌头削去了半截。王栋即刻变得满嘴血污。连个“哎哟”都喊不清爽了。
这时外面又响起了急促而慌张的脚步声。门“砰!”地被撞开了,门口的空地上,几条大汉抬着卡斯罗夫和志萍的尸体。
“这案子本旅长已经清清楚楚,凶手就在这里。”
他用手指指王栋,王栋呜呜拉拉的,什么也讲不清楚。只是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喷射着愤怒的火焰。
“军法处长!”张宗昌大声地下着命令,“你快去勘察现场。”
现场有了新的发现——一个皮箱和一个包裹,箱内有金银首饰。
第二天,张宗昌越俎代庖,亲自当了军法处长。
“现在人证物证俱在。这王栋分明是劫财劫包。他杀死了卡斯罗夫,企图奸污卡斯罗夫夫人,被卡斯罗夫夫人咬掉了半截舌头,这使他兽性发作,又残酷地杀死了夫人。正抢劫了财物准备逃走时,被俄军弟兄发现,将他追赶到我这里,他想得到我的庇护,却被我捉拿了。”
军法处长想提异议,“犯人口供——”
张宗昌火了:“他还能有口供吗?物证在这里,又是皮箱又是包裹;人证多得很,俄军弟兄哪个不知道他企图强奸卡斯罗夫夫人,为此才关押了。我正想问你为何让他逃跑哩!”
军法处长唯唯而退,王栋就理所当然地被判处了绞刑。
中午,全旅紧急集合。
操场正中,令人触目惊心地高高矗立着绞刑架,王栋被剥去了军装,五花大绑地押在一旁。绞刑架下面,专门搭了个台子,上面并排躺着卡斯罗夫和志萍的尸体,蒙着白布。全旅士兵黑压压地站在那里,听不到一点动静,只有北风的呼啸声在阴沉沉的天空下呜咽着,落叶不时地落在卡斯罗夫和志萍僵硬的尸体上。整个操场的气氛肃杀而恐怖。
按照命令,全旅官兵一律佩戴白纱,张宗昌连帽子都罩上了白圈儿。他先作了声泪俱下的训话:“众位弟兄们,大家都看到了,眼前这个人,就是杀害卡斯罗夫团长还有他尊贵的夫人的凶手。我很痛心,因为这个人是我的把兄弟,而且是我属下的军官。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了解他,他是一个为了私利不择手段的人,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人生在世,要讲点义气,古语说,知恩不报非君子。而他恰恰是恩将仇报,我一再栽培他,让他这样一个土匪出身的人作了军官,可他恶习不改,竟然如此!为了替我们的俄军弟兄报仇雪恨,为了告慰卡斯罗夫和他尊贵的夫人的在天之灵,我宣布将王栋立即正法,以祭亡灵。”
他在讲话时,那王栋一直呜呜拉拉地想讲什么,然而,他却什么也说不清楚。最后他就拼命地往外吐,吐出的沾满了血腥味儿的浓液,居然打湿了眼前的一片土地。
“执行!”一声令下,王栋就两脚离地了。于是,那些呜呜拉拉的话语就只能到上帝那里去倾诉了。
接着,张宗昌带领全旅将士向卡斯罗夫夫妇吊孝。
这时,只见张宗昌慢慢地向志萍的尸体走去。走啊,走,走到眼前了,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这是他平生第3次对志萍下跪,也许只有这一次是真诚的)抚着尸体,嚎啕大哭:“尊贵的夫人,你为了保全自己的贞节,不惜用生命来抵御强暴,我张宗昌对不起你呀!居然让你这样高尚真纯洁的人死于歹徒手中……”
他声泪俱下,情而辞切地哭诉着。
是的,此刻的张宗昌决非演员,世界上任何演员,包括那些在政治舞台下的演员,都不会如此动真情,如此放悲声。
下面多少人都被此情景感动得热泪滚滚。
然而,此刻张宗昌内心里有着更丰富的潜台词,那似乎更能动人心弦:
“志萍啊,志萍!我现在哭你来了。你可千万不能怨恨我张宗昌呀!不要当冤魂来缠着我……当初,你在冰天雪地里救了我,还不是愿我有朝一日能飞黄腾达吗?后来,你在卡斯罗夫的别墅里再一次救我,还不是希望我能够出人头地吗?现在你的愿望实现了,我已是一旅之长,我不能因小失大呀!现在就权当第三次来搭救我,为了保住我现在的地位,为了我将来的前程,只好借助一下你的生命了。我也是事出无奈,你知道官场有多复杂,我这样下手,咱俩都守住了名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