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是悄悄来武汉避难的,知者甚少,本想过“隐居”生活,不再出头露面。但由于“爱国情殷”,国难当头,民族危亡,不愿袖手旁观,甘当亡国奴,于是总是寻找机会顽强地表现自己。到武汉稍作休息后,他不是写文章,就是四处讲演,一时间,在武汉各界中引起不小的反响,加之他本来就是有名的风云人物,树大招风,吸引了许多新闻记者和社会名流,纷纷前来求见和采访。然而,他又生古怪脾气,以身体不适,不愿见陌生人为名,闭门谢客,拒绝会见。尤其是新闻记者,总想从他那儿抠点新闻,但均是扫兴而走。他再三叮嘱夫人潘兰珍,严守大门,不问清来者姓名和身份,未经他同意,不得让任何人进来。对此,潘兰珍不敢怠慢,尽心尽职,对来者均是细加盘问。她说的南通——上海话,怕别人听不懂,就裁了好些小纸条,如果来者无名片,她就从门缝塞出一张小纸条,让来者写上姓名和身份,然后再去通报。陈独秀说让进,她就放行;说不让进,任何人别想进门。
陈独秀闭门谢客,“不愿见陌生人”,只不过是个借口而已。这时,他虽然获得自由,其实国民党特务仍盯梢跟踪,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在赴武汉的轮船上,就有不三不四的人闯进他的船舱。他刚在武昌住下,就发现有人在宅院外转来转去,有时还故意敲敲门。有一次,他外出演讲归来途中,有两个戴着呢帽和墨镜的陌生人,一直跟踪到宅院前,喊了声:“陈先生!”就扬长而去。
他对此耿耿于怀,不得不倍加小心,免生是非。平日,他除出外演讲外,总是在庭院内与夫人寻找琴瑟之乐,或散步、或谈笑,或修剪和浇灌花草。他对花鸟虫鱼颇有兴趣,朋友送他几尾龙眼金鱼,陈独秀视作珍宝,每天饭后,都要和夫人观赏一番,谈起金鱼来眉飞色舞,趣味盎然。夜间,他大都伏案写文章,一旦写起文章来,就不让夫人打扰他,夫人连走路都得踮起脚跟,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声响来。家务做完后,夫人就坐在他身旁打毛衣或做针线活相伴,不时给他磨墨或沏上茶水。她从不催他停笔休息,他知道老先生一篇文章写不好,你怎么催,他也不会上床睡觉。到时只要把夜点心弄好,往写字台上一放,就只管独自先去睡觉好了。夫人睡觉时,若是掀掉了被子,他就会放下笔,给她盖好,或摇头笑笑,或自言自语地说:
“真像个伢子!”
一天,一辆人力黄包车,悠然地停在武昌陈独秀寓所门前。从车上走下一位身着长袍,精神焕发,神采奕奕的老人,他走到门前,便“咚咚”敲门。
女主人潘兰珍闻声警惕地透过门缝,边望边问:
“啥人敲门?”“是我。”“侬找啥人?”“我来拜访独秀先生。”“侬姓啥?”“我姓董,请你向独秀先生通报一下。”
潘兰珍转身穿过庭院,走进客厅,轻声慢语对正在伏案挥毫的陈独秀说:
“老先生,外头有一位姓董的先生,说是要拜访侬。”
陈独秀放下笔,推开稿纸,从椅旁立了起来:
“难道是必武先生,那真是太好了。”
他用手理了理那斑白稀疏的头发,扣好衣扣,便急切地对夫人潘兰珍说:
“兰珍,快快请这位董先生进来。”说着,陈独秀也紧随潘兰珍之后,迈步走出客厅迎接客人。
“独秀先生,你出狱时,适逢鄙人在延安,未能去接你,请你见谅!”
“哪里,哪里,你我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何必这样客气。”
“鄙人听剑英、博古说,你在南京时曾去找过他们。”
“鄙人曾两次拜见他们。只不过表示一下,鄙人赞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态度。”
“这很好,你不愧是位‘老斗士’。今天鄙人受中共中央之托,专程来拜访独秀先生。”
“谢谢。”
“独秀先生,你今后对新生活有何打算?”
“鄙人一生事业,大半失败,还能有何新的打算。鉴于目前国难当头,民族危亡,我乃积极宣传抗日,并想继续从事文字学研究,治治老病罢了。”陈独秀不假思索地说。
“独秀先生,你爱国情殷,主张抗日的精神,国人皆知,令鄙人敬佩。”
“必武先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乃是中华民族一员,不爱国,岂有资格做一个中国人。”
“独秀先生,你说得对。四万万同胞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都应团结起来,一致对外,这乃是中国共产党的基本方针。目前,国共合作,抗日统一战线已初步形成。鉴于此,以鄙人所见,你应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抛弃固执和偏见。也不要忘记当年我们共同创建中国共产党时的胸怀大志。”董老呷了口茶,又说道:
“林伯渠同志说,你在文化运动史上有不可磨灭之功绩,在党的历史上,亦有与他人不同的地位,倘能放弃某些成见,回到一条战线上来工作,于民族、社会都是极需要的。”
“那已成了过去的历史,何必再提。”
“历史是任何人改变不了的,温故而知新,你我都是开诚相见的老朋友,有话也就直说了。依鄙人所见,你写个书面检讨,回党工作吧,党中央是欢迎你的。独秀先生,你意下如何?”
“必武先生,回党工作固我所愿。”
“那很好。”
“不过……”陈独秀犹豫起来。
“不过什么?独秀先生,有话直说。”
“不过,惟书面检讨,碍难遵命。我不知过从何来,奚有悔?”陈独秀直言不讳。
“独秀先生,你还是那个老脾气。你拒绝当国民政府的劳动部长和组织‘新的共产党’,难道你还拒绝回党工作吗?”董老反问道。
“必武先生,当年我们共同创建的中国共产党,如同刚来到人世间的婴儿,现在已成长为成熟的党。回党工作是鄙人的良好愿望。我出狱后,就盼望能与你必武先生面谈此愿,但万没想到,要我陈某写书面检讨,再回党工作,那我也只好不能如你所愿了……”
董老访问陈独秀不久,包惠僧来拜望陈独秀,在谈到党中央要他写“悔过书”一事时,陈独秀还耿耿于怀,说:
“现在乱哄哄的时代,谁有过无过还在未定之数,不写,有什么好写的。”
就这样,陈独秀谢绝了回党工作的最后机会,从此,走向了茫然惆怅,穷愁潦倒的末路……